家有千千萬,個個情況不一。
哪怕同樣一個除夕夜,同樣看似花團錦簇般的美好。
但不同的家庭,仍舊存有云泥之別。
哪怕是同血同源呢。
香港淺水灣的別墅客廳里,洪家長房子孫同樣在用打牌取樂,借此消遣時光。
洪福承的兩個繼室太太,一個帶著女兒洪心怡,一個帶著自己的兒媳支上了一桌麻將。
她們各自的幾個兒子則開了撲克牌局,在旁邊打“鋤大D”。
這一家子,急赤白臉,大呼小叫,玩兒得更是不亦樂乎。
只是與京城的洪家一系相較而言,他們的興奮來源純粹就是金錢的輸贏計較。
論體面,他們還不如那些為他們端茶遞水,在旁安靜侍候的仆人們。
而在地下的“雪茄房”里,洪福承和洪衍亢父子倆,此時也都是人手一根雪茄,一杯“干邑”。
看著更加的光鮮滋潤。
(注:干邑,Cognac譯音。本是是法國一個市鎮的名字。因其特產的葡萄蒸餾酒優質有名,久而久之人們就直接拿干邑來作酒名使用了。除此之外,其他任何地區生產的葡萄蒸餾酒都能叫做白蘭地。所以干邑是一種具有地理標志的產品。與之類似的還有“香檳”,除法國香檳地區之外,任何地方用自然生氣法釀造的氣泡葡萄酒都只能叫“葡萄起泡酒”。)
說起來這是托了今年實行聯系匯率制度的福。
在匯市的穩定后,效果也傳導到了香港的樓市、股市上。
洪家的產業自然受益,所以今年的情況要比去年好得多,債務負擔減輕了不少。
只是父子倆這么和和氣氣的沒聊多久。
洪衍亢把想要回京舊事重提,談及大陸政策越來越寬松的話,便又讓他的父親不高興了。
洪衍亢越熱情,洪福承便越冷淡。
這位家里的“一把手”,話里話外地說家族產業剛剛脫困,還需要穩定一段時間,離不開長子。
而且對外宣傳不能輕信,那都是為了美化自己的謊言。還說他自己搞了一輩子政治,最清楚當官的怎么糊弄老百姓,真信了就傻了……
應該說,洪祿承在“三民黨”的政壇里沉浸多年。
不但從京城一直干到了重慶,最后還做到了保密局副督察長。
以他對政治的了解,這番言論顯然是有一定分量的。
只是洪衍亢親情難舍,又對故土十分眷戀,這次為了說服父親,并不是毫無準備的。
這時便又說,他已經通過妻族見到了在港的榮家公子。
其父有“有紅色資本家”之稱,現今也在共和國擔任要職。
他們榮家明確表示,愿意為一切去大陸的港商做人身財產安全的擔保。
如果有投資的傾向,他們更會竭盡所能提供方便。
所以他認為這件事是可行的,應該沒有風險,而且大陸的人口,也蘊含著商業機會。
要按他來看,正是為了家族的利益。
哪怕找不到二叔一家了,也應該去趟京城走走。
興許洪家重振祖業的機會就在京城呢。
即使投資環境不夠理想。
但退一步說,花個百十萬在京讓老號重張,也算對得起祖宗了。
沒準就能由此找到失散親人們呢。
真要能見上一面,也就能安心了。
假如是二叔境況不好,把鋪子給他們也能幫助一下他們的生活。
而以二叔二嬸的為人,是絕不會要求更多的……
洪衍亢自以為想的十分周全,自顧自說著,卻沒注意父親的臉色變化。
在洪家的三兄弟里,政壇多年的洪福承是個脾氣很各色的人。
不茍言笑,冷氣逼人的一面是他官場中的面目。
此時冷笑一聲,他正是以此面目打斷了兒子。
“行啦,不要再說了。京城有什么好?已經和我們沒什么關系了。咱們不用去臺灣受苦,能平平安安在香港扎下根兒來才是真正的福氣。”
“現在的京城,你其實不用想象得太好。大軍進城有哪朝哪代不是大洗牌?紅黨又是窮黨,仇富得厲害。京城肯定全是些雜七雜八的人。”
“恐怕街上隨便拉住一個,爹媽不是當兵的,就是逃難的泥腿子。真正的老京城人未準兒還能有幾個了。這樣的京城你還談什么商業機會?”
“還有,長房是長房,二房是二房,要從開枝散葉來說,我們已經不是一回事了。想當初我拉過你二叔,是他自己要回去的。真要再見面,會有多尷尬?到底是我錯了,還是他錯了?”
“說到底,既然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就要他自己承擔后果。而且不光是他,連我也要承擔后果。一個軍統的印記,讓我一輩子只能窩屈在這里。我埋怨什么了……”
這一席話將洪衍亢說得瞠目結舌。
他不由帶著哀求,叫了一聲“爸”,可才張嘴沒說上兩句。
洪福承就已經徹底不耐煩了。
“行了,言盡于此,以后不要再提這件事。還是那句話,我已經老了。要的就是安寧和平和,你不要再生事了。出去吧,我要自己一個人待一會……”
說著,吐出一口煙霧,便把頭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可雖說是閉著眼,但他的臉上卻莊重嚴肅,飽含威勢,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了玉皇大帝。
很明顯,這是他在對兒子表示發自內心的厭棄。
這下洪衍亢也沒了話,他只知道父親冷,卻沒想到會這么冷。
他原本以為是異性兄弟們阻撓他回京的事,父親終究會念一些手足之情。
現在看來他錯了,他再不會對父親寄予任何希望,也對這個家,死了一切念想……
世事無絕對。
盡管同樣是拒絕,同樣是“相見不如不見”。
但有的時候卻并非真的冷漠,而是帶有熱度的。
甚至是相當炙熱,足以熔煉出最無奈的眼淚。
比如說京城機場,“刺兒梅”就正在淌著淚,為一個“國際友人”送行。
最后分別的時候,“刺兒梅”戀戀不舍的拉著對方的手不愿意放開。
“心兒啊,你就這么走了?你才回來幾天啊,不是說好了留下過節嗎?你連頓餃子都沒吃,就這么突然要走……”
那個“日本友人”右半張臉上裹著繃帶。
另外半張堪稱美艷的臉,先后顯露出淡淡的低落與無奈。
“該見的都見了,該了解的情況都了解了。不走還留下干什么?”
“京城現在是我的傷心地了,過不過節又有什么意義?以后我都不會再來了。”
“你記住,糖心兒死了,以后世上沒有這個人了,只有一個日本籍的韓國人,金素妍。”
跟著又安慰似的對“刺梅兒”說,“不過,你別多想,我們永遠都是好姐們。你要想見我了,沒關系呀。我們還可以在滬海見面。我也在想辦法給你辦個護照,到時候我帶你在日本好好玩玩。”
“刺兒梅”強自笑了一下,可隨后又哽咽了。
“你……你真的甘心?真的不會后悔嗎?我了解你,你的性子,不應該這么容易放棄。難道你……你連小武都恨上了?”
這話終于讓“國際友人”變得有些激動了。
“是,我不甘心!我確實恨!誰搶了我的,我就得讓誰付出代價!”
但隨后克制了一會,她的悲傷卻取代了咬牙切齒。
“可……可我也知道,這大部分是我的錯,是我自作自受,我怪不了別人。小武肯等我那么久,還把當妻子一樣下葬。已經很對得起我了……”
“哪怕就連她也是……我想象不到,為了那么個沒媽的孩子,她居然付出了那么多。她是個好人……她讓我想起我的師父‘阿狗姐’和干媽……”
“所以……所以……我恨得是我自己!我不能奪走他們的幸福!特別是對她,我下不去手!也許我能狠毒的去傷害任何人,但卻不能碰她一根手指頭……你……你明白嗎?”
說到這兒,她的眼淚也噴薄而出。
而這些話就像一場情感災難,徹底引發了兩個女人的抱頭痛哭。
周圍人人側目,沒人知道這個特殊的日子,她們為了什么而嚎啕。
每個人都想機場的燈光一樣冷淡,甚至對她們避而遠之。
相見不如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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