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廠長和魏大姐為什么會說這樣的話啊?
也是有原因的。
敢情自元旦以來,他們之所以對服務公司的成績和動態沒做太多關注。
除了思想上的輕忽以外,也是因為他們和其他廠領導一樣,幾乎都被上級發布的一個人事命令牽住了精力。
那就是各單位奉命開始清理整頓“以工代干”的事兒。
說起來,這也是非常時期所造就的一種特殊現象。
前些年的時候,由于政治風波動蕩,干部迅速減員的同時,干部來源也持續變少。
簡而言之,就是關系留在原單位,暫時用工人的身份行使干部的職能或者職權。
這就叫“以工代干”。
應該說,在當年社會結構非常僵化、社會流動基本凍結、個人出路很少的情況下。
誰能取得“以工代干”的身份,是件非常令人羨慕的事情。
像第五代導演張藝謀1974年當工人時,自己苦學攝影。
他最大的人生夢想,就是能到廠工會或宣傳科當個“以工代干”的宣傳干事。
但也得說明白一點,由于編制問題。
這批人盡管掌握了一定權力,但在福利和待遇上卻不能和真正的干部比肩。
他們的工資只能按照原單位的薪酬支取,頂多是領些額外補貼和津貼而已。
干部和工人身份對他們來說,始終是一道鴻溝,存在著根本性的區別。
這就讓他們對自己的身份感到尷尬,也難免有一種失落感。
而他們最大的夢想也就是謀求轉成正式干部,盡快把“代”字去掉。
偏偏由于素質和教育程度所限,許多人不僅思想很“左”,自身能力也遠不能勝任干部的工作。
所以動蕩年代一經結束,他們的存在就成為了一個很大的問題。
在某種程度上,對改革的順利發展形成了阻力。
于是國家就不能不痛下決心宣告這項制度進入歷史了,現在就到了讓這批人交出手中權力的時候。
具體措施是肯定一小部分人的成績,說符合條件可以轉干。
同時也指出大部分人不符合干部條件,不能勝任本職工作,原則上要回到工人崗位上。
最后還明確要求,今后不得再使用“以工代干”這樣的詞匯。
那不用說,這決定著眾多人利益的事兒,馬上就遇到了強大的阻力和干擾。
有的單位虛報干部人數、有的人托人說情、弄虛作假,比如多報年限,提供假證明、假學歷。拿“北極熊”來說,前前后后也派出過不少這樣“以工代干”的人。
想當初是郭書記掌權,楊廠長在“批白專路線”的時候,一度還曾溜邊兒站。
(注:白專路線,就是指不追求政治進步,只追求學業、技術與科研成功。)
那這樣的“美事兒”,自然大部分都是走了郭書記的門路。
而且后來這批人也幫郭書記辦了不少事兒。
現在這幫人里還沒辦成“轉干”的大概有十幾個人。
遇到難關了,掉頭又來求他,也是理所應當的事兒。
可惜現在廠里已經換了天了,組織和人事權完全捏在了楊廠長手里。
他既怕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大爺回廠繼續作威作福,壞了他的一鍋粥。
輕工業局還已經通報了一個干部在這事兒上徇私,被降職處理的事兒。
鑒于這兩種壓力,他怎么可能豁出自己,去成全郭書記的人情債呢?
于是這幾個月楊廠長跟郭書記竟扯皮論仗了。
而隨后,一個副書記、兩個副廠長,工會魏大姐、還有組織科、人事科也都牽連在其中。
有人怕沾包想撇清自己,有人受人所托要說情,有人為了選邊站表忠心,有人是想和稀泥……
總之那叫一個亂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立場,結果就讓這事兒就越捋越捋不清。
如今楊廠長是被一幫人的吐沫噴的焦頭爛額,魏大姐是為了維護廠內安定團結左右兩難,全體領導班子幾乎全陷在這件事里了。
這才是幾個月以來,服務公司能關起門來,悶聲大發財的真正原因。
要不然,怎么也不會這么多廠領導對他們一直不聞不問啊。
而就在這種特殊的時候,又冒出服務公司的爆炸性新聞來。
所有人都不了解情況,肯定第一反應,就是服務公司胡糟改呢,廠里借他們的啟動資金弄不好要賠光。
再加上頭嘍培訓室里“養懶漢”的事兒,那郭書記必然會第一時間借題發揮,向楊廠長和魏大姐質問。
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楊廠長和魏大姐如果做不出合理答復和交代。
那么下一步,郭書記就會建議派幾個待安置的“以工代干”去查服務公司。
為了以示清白,楊廠長和魏大姐恐怕不得不同意。
這樣一旦查出問題,別說水清會因為經濟問題吃不了兜著走,這事兒也會成為楊廠長和魏大姐的小辮子。
像“監管不力”、“所用非人”、“御下不嚴”的罪名就能扣上了。
即使查不出問題,還能雞蛋里挑骨頭呢。
至少派去查問題的人,事后還多半會被郭書記以“必要的監督”的名義,借機安置下來,為服務公司埋下了隱患。
這又有多么合適呢?
所以說這事兒出在這個墾節兒上非比尋常啊,不能等閑視之。
真要是洪衍武和水清沒長這個心眼,弄不好郭書記的“組合拳”就能打死老師傅。
讓他們每個人都應付不迭,吃個大大的悶虧。
果不其然,和預計的一樣。
才隔了一天,郭書記就緊急召開了一次廠務會,把服務公司的事兒甩在了臺面兒上。
不過可惜,他慢了就是慢了。
這“秘密武器”雖然爆出后聲勢不凡,讓會場為之嘩然,卻注定不能再起到“突然襲擊”的奇效。
楊廠長和魏大姐都鎮定自若,經過一番合計,他們早已胸有成算。
這不,倆人心生默契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先由魏大姐先不動聲色的敲打了一句。
“都安靜一下,注意會場紀律。”
楊廠長這才若無其事的發言。
“好了好了,沒什么大驚小怪的,這個事兒我已經知道了。其實郭書記就是不召開這個廠務會,我也要召開。為什么?因為服務公司辦得好啊!咱們廠出了能人!可喜可賀!這是我們廠貫徹上級指示,試行負責制的初步成功,是制度改革上完全拿得出手的實實在在成績……”
好嘛,楊書記這么一說不要緊,私下同樣有勾連的郭書記和副書記倆人臉色全變了。
倆人可沒想到楊廠長會是這個態度。
更心知不能由著楊廠長把調子定下來,否則后面還怎么說啊?
于是副書記就得出面,開始來攪和了。
“等等,等等!楊廠長,您這么說,我怎么糊涂了?服務公司的狀況明明是有經濟犯罪的嫌疑啊!您怎么還把他們美化成改革典型了?何況沒經任何調查呢,您就敢打這個保票!這萬一要是……”
哪知楊廠長卻根本不吃他這套,微微一笑,擲地有聲的說。
“不用調查,我身為全廠負責經營和生產的最高領導,當然得掌握服務公司的經濟情況。我就敢打這個保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