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喜閣的問對也不歡而散。
“衛次公這家伙,朕隨即就讓他出院,去州府當參軍判司!”皇帝的怒氣未消。
這會兒宋若華悠悠地掌起了燭火,若昭則在案幾上收拾器具,過了會兒皇帝見若華還不說話,就忍不住問她:“女學士有何想法?適才問對不便,而今閣內并無翰林學士在場,可暢所欲言。”
皇帝對宋家姊妹,始終稱其為“女學士”或“女先生”,全不同普通妃嬪。
宋若華說話完全吻合儒家中庸之道:“淇侯功高震主、陣前自專的行為是有的,可竇中郎、于學士挾私報復的行為,也是有的。不過如圣主今日因衛次公一番直言,便使其出院的話,天下人不會認為衛次公是自辭的,皆會認為是忤逆圣主心意所致,妾身恐言路就此會壅塞。”
“壅塞便壅塞,朕也不想整日面對執政、諫官和御史無盡的聒噪!”皇帝拂袖,很不高興。
“既然圣主不愿面對聒噪,何不直接出慰制書儀,問清楚淇侯本人呢?”那邊,宋若昭輕聲建議。
這話說得倒是中肯,皇帝點點頭,“可是朕擔心如果讓學士院草制,于公異等人又會......不如這樣,請二位女學士為我手寫書信,避開眾人耳目,送至鹽州高三那里。”
“妾身不愿預政事。”宋氏姊妹急忙推辭。
“無妨,這只是朕的私人信件。”
兩日后,大明宮光順門外的命婦院,小妹宋若憲手持大姊和二姊所撰就的書儀,也聽了她倆“此信直送都亭驛遞鋪,不可轉手他人,我等出身寒末,處處得遵循禮儀規制,凡事都得謹小慎微”的告誡,便登上鈿車,離開大明宮的興安門。
然則若憲是三姊妹里年齡最小的,卻也是見識最為獨特,野心最大的,她沒讓車輛去都亭驛,而是到了輔興坊的靈虛觀。
不要小瞧了年輕的女子,做什么,站哪里,她們的心里都是有數的。
正在和薛瑤英、元凝真煎茶賞雪景的靈虛公主,在得到若憲送來的信后,便徑自拆封閱讀,然后不由得怒氣上揚:“竇參這老獠奴,吃得兩日的三品祿,豬狗也想變得麒麟,偏偏要做出些頭角崢嶸的喬模樣來,當真是讓人作嘔!”
薛瑤英便也來看,就問現在應該如何。
“爺也真是的,當初播遷奉天城時,誰是真正的忠臣心中難道沒數嗎?給邊疆賜衣服賜賞錢,不就是給高岳用的嘛,現在既然已發揮效用,高岳領四軍大破叛羌不就得了,還嚕蘇個甚?”靈虛不由得公然埋怨起父親來。
元和宋二位少女未經人事,只當是公主仗義執言。
只有蒲團上坐著的薛瑤英心中有數,這公主肯定還是和高岳發生什么,不然何以幫著情郎罵生父?女人啊,都是這樣。
而后,公主便寫了張別紙,悄然附在信封里正文后......
烏延城下,一列列神策士兵背負著布囊,正在整修著城墻,高岳坐在軍使大營里,先是有中使持學士院所擬的制書來,并當眾閱讀,斥責高岳先前均分御賜禁軍物的專斷行為,并要求高岳給出解釋,否則將罷免其御營右軍職務云云。
高岳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李逢龍”私人的信件也被掌書記權德輿送來,高岳便對中使說少待,取出隨身的匕首將其裁開,將正文和別紙都讀了番。
李逢龍的信里,別別扭扭地,既希望高岳不要介意,給朕個臺階下,又說高岳你這次確實做錯了。字跡又是娟麗的,看起來就是出自女子手。
再看了下靈虛的別紙,高岳隨即起身,斂容對中使說:“請天使回覆圣主,臣岳已知罪。”
說完這句,高岳將信收入袖中,然后提筆在一方紙上寫下首詩,便徑自走出去,留下目瞪口呆的中使。
營門中壘處,高岳翻身騎上白馬,韋馱天前來執轡頭,一群定武、義寧軍的將領都驚訝地圍過來,忙問都統發生何事。
“先前分衣賜、節賜事發,我須得回興元府蟄居反省,以等大明宮裁決。”高岳簡捷地說完這句話,而后就策馬出中壘,孤身往鹽州城的方向而去。
定武軍、義寧軍哄然!
很快,三衙各司將中壘的倉廩、甲仗庫、軍資庫等搬運一空,裝載在車輛上,而后周圍各營壘的步騎揚旗組隊,各將領上馬,緊隨著淇侯的步伐,也離開烏延城!
聽到這事的高崇文、駱元光和康日知大驚失色,等到他們走出營來挽留時已然遲了。
雪后,當高敬奉和高敬仰兩兄弟爬上烏延口的高坡上,只看到浩蕩清冷的蒼天下,成千上萬的定武、義寧兩軍將士,列成長隊,依次井然有序地離壘,迤邐蜿蜒在市澤原處......
帳幕內的中使,舉起高岳所寫的紙箋,上面赫然是四句:
人生四十愧無功,
花木春過夏已中。
滿室青蠅難掃凈,
起尋禪榻臥清風。
這次高岳絲毫沒給李逢龍面子,罵朝中“青蠅滿室”,然后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便“起尋禪榻臥清風”——直接領軍,打道回興元府了。
“決裂,這高三是要跟朕決裂?”當高岳的人馬過慶州驛馬關,入涇州時,他的詩歌也是答復,已傳到了皇帝的面前,氣得皇帝將詩箋擲在案頭,指著其上的墨字,渾身發抖,口鼻都要歪斜了。
明明朕都在私信里,和你剖析了衷曲,請求你的諒解,可你簡直不識好歹,這是當面在唾朕的臉。
可高岳負氣而走,畢竟帶走了很多云彩。伴隨而來的,是邊地雪片般的告急文書——神策決勝軍、朔方軍、保大軍、靜塞軍等,紛紛說高岳領定武、義寧兩軍而去,圍剿黨項的勢力便會大衰,柳泊嶺、烏延城一線只有數千神策、朔方士卒分地據守,軍情這下真的被搖動了!
另外,西蕃開始圍攻沙州的消息,也通過曲折的路徑,傳到皇帝的耳朵里。
皇帝便讓中使緊急馳往西川,請韋皋出擊西南維州,牽動西蕃軍力,以分解西域堅守的唐軍之壓力。
可韋皋的答復就是,臣死罪,臣病了,實在無力組織對維州的出擊。
皇帝又想讓渾瑊為帥,盡快奪下統萬城,然后往西去救安西北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