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滇紅閣事件之后,哥舒寒覺得,明月夜似乎沉默了許多。
開始,他以為她受了驚嚇,所以沉默寡言。他不吝溫柔安慰,還盡量抽出更多的時間來陪伴她,又精心挑選了各種稀奇珍貴的禮物。但即便兩人最親密的單獨相處時,她也會靜悄悄的觀察著他。她黑白分明的星眸,彌漫著淡而模糊的,一絲謹慎與懷疑。
她有心事,但顯然卻不愿意和自己分享。這讓哥舒寒心下惴惴不安,以及彌生著無奈的委屈,卻也是不可言說的煩惱。夜斬汐忙著陪自己月子中的娘子,和新生的兒子,并沒有太多時間陪他解悶喝酒。他便只好自己一壺清酒,悶悶不樂,越想越別捏。
在裴六娘的任性與哥舒老宅的疏忽,這幾件事上,裴綽約倒處理得十分公正。哥舒昊特意前來謝罪,并將裴六娘禁足在府中,不得再外出滋事。幾個演出鬧劇的茶肆統統被查封了,長安城內不再有流言蜚語。軍務繁忙的哥舒寒,對于追究后續的事情,便沒有那么關注了。他認為,綽約的辦事能力,是不容懷疑的。
偶爾,裴綽約會陪他聊聊往事,畢竟他們曾經一起經歷過的歲月,總有一些值得回味的故事。她特意做的小菜,依舊有著熟悉的味道。所以,兩人獨處與閑聊的時間,也自然而然的多了一些。或者,他還有些故意的負氣,甚至孩子氣的反抗。可明月夜似乎,并不沒有往昔的激烈反應。如此一來,他心中更憋悶。
反之,明月夜在湜琦苑的時間,卻越來越少。夜王府、坤寧殿、聽瀾軒、媺園甚至琦閣,她出現在這些地方的時間,也越來越多。時間久了,哥舒寒心里不吝波瀾微漾。兩個人,雖然看上去琴瑟和諧,但各自心里都有那么一些,不一樣了。仿佛心上被飛蟲叮了細小傷口,癢而痛,有什么在內里正緩慢的變質著。
這一日,明月夜和流千樹一同,從坤寧殿看望了夜漣漪之后,兩人便一起回到媺園。
初冬的黃昏,已經寒意迫人。兩人從一片水晶朱果樹下,緩緩走過。
葉子落盡,頭頂上一片火紅果實,仿佛一片香甜的赤色云團。樹上站著黑白相間的大鳥,正在喜盈盈的享受著朱果美食。有的啄食力量大了,就會有完整的果子,從枝頭掉落。落在草地上,并不會摔壞。有饞嘴的小宮女,會在黃昏時候,在樹下等待。撿到了果子,顧不得清洗,直接用手帕擦了塵土,便將朱果咬開的小口子,吸食里面甜美小舌頭一般的果漿。
樹上的鳥兒嘰嘰喳喳叫著,樹下的女孩子們嘻嘻哈哈的笑著,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明月夜一時間竟然,看得出了神。這般無憂的快樂,何時距離自己,已經遙遠無邊了呢……
“小心。”流千樹猛的伸出手掌,接住從樹上掉落的朱果。明月夜不明就里,被嚇了一跳。
“明丫頭,這朱果雖然好吃,但若掉在腦袋上,淋漓盡致的恐怕不太好看呢……”流千樹忍不住把手掌上,被砸的汁水一片的朱果甩到草叢上。他情不自禁舔了舔指腹上的汁液,不吝贊嘆道:“真甜。你等著……”
話音未落,他憑空躍起,跳到高高的樹枝上。精心挑選了幾枚紅彤彤的朱果,包在手帕里。遂而,他跳下來,又小心翼翼的把朱果托到她面前,喜滋滋道:“特意給你摘的,很甜。記得嗎?以前你最愛吃了……”
明月夜接過朱果,暫時松開了微蹙的眉心,不吝淺笑道:“老宅里,種了許多朱果樹。吃不了的,還可以曬成果餅,待到隆冬時節,用炭火爐烤了,更甜更糯。我們……都喜歡。”
流千樹拿起一枚朱果,咬了一口,吸吮著甜美的果肉。但明月夜卻捧著手中的果子,看著看著,終歸又垂下了眼眸。
他登時也沒了胃口,猶豫片刻,毅然決然拉住了她手腕,徑直走到一顆老果樹下。他抱來些干松的茅草,在樹下堆成了兩個草窩。又拉著她坐下。
“反正今日也沒什么重要的事情了。不如咱們聊聊天……我看你這幾日都魂不守舍的,莫非與在滇紅閣中毒之事,有關?小爺倒聽說了一些經過,宮里傳聞你的醫術高深,百毒不侵。可小爺知道,若是毒你總歸不怕,但那迷藥,恐怕沒那么好解決……必定有人暗中幫了你,究竟是誰……你有心事,若你愿意講給我聽,小爺自然開心。不愿意,也沒關系……我便陪你在這里坐坐,發發呆……”流千樹金色的眼眸熠熠閃亮。
“是汪忠嗣!”明月夜抬眸,遂黑的星眸中,泛現著一絲困惑與莫名其妙的傷感。
兩人都愣了幾個呼吸。流千樹放下手中的朱果,低低道:“老宅的朱果,也都熟透了吧……”
明月夜夢幻般的點點頭,喃喃道:“很甜,很糯,和以前一樣,沒有改變。唯獨,他變了……”
流千樹囁喏著,不知該如何回應。
“我以為,不會再見他了。但……在即將迷失心智之際,我拼力掙扎著,卻逃到了……汪府老宅。他恰好在那里……是他救了我和溫亭羽。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不想給他……或者自己,帶了新的麻煩……可,可我心里很難過。流千樹。救我的人不是我的夫君哥舒寒。我在滇紅閣等外等著他……他并沒有及時趕到,只有蒙云赫來了。過了好久,他才帶著裴綽約,一起前來。那裴綽約心懷叵測。聰明如他,又如何不知,不過裝糊涂罷了。”
明月夜古怪笑了一下,自嘲道:“在進門前的一刻,他猶豫了。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畏懼與忐忑……他那么害怕沖進房間里,看見的人,是我和溫亭羽嗎?即使……他知道,我們被人陷害!但他更難以面對的,一定是我的背叛,所謂的背叛!”
“明丫頭,任何男人面對這樣的境遇,都會猶豫。”流千樹遲疑片刻:“雖然小爺不喜歡這雙瞳鬼。但小爺平心而論,這是男人的本能。而且,他姍姍來遲,可能是被什么事情絆住了,不然……”
“絆住他的,從來不是事情。而是人,在他心尖上的故人。他不肯承認,但事實就如此……”她握緊手中的朱果,因為過于用力,汁水淋漓滿手滿掌,仿佛朱紅的鮮血,驚人而妖艷。
“所有圍攻滇紅閣的混混,要么當場斃命,要么事后滅口。分明與哥舒老宅和裴家姐妹,有著不可推脫的聯系。但他呢?終歸輕描淡寫,一帶而過。他溫言相勸,他一擲千金,也不過心虛吧……”她長長嘆息著,不可思議的冷笑著:“流千樹,知道嗎,我差一點兒就中了招。如果他不在老宅,如果我沒有遇到他,我會怎樣?會成為人盡可夫,千夫所指的蕩婦嗎?這世界,真的危機四伏。好累啊……真的……”
流千樹用自己的雪白衣袖,小心翼翼擦著她的掌心,待擦拭干凈,他低語道:“好了,明丫頭。先冷靜下來,天快黑了,這里也不會再有什么旁人。我愿意聽你講講,那天,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我遇到了他……他救了我……”明月夜的眼眸中糾結著不可言述的復雜情感。在自己喃喃訴說中,回憶如潺潺流水,源源不斷,娓娓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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