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明月夜掙扎著,勉力支撐到一處青瓦老宅門前,終于力不從心,再也走不出半步了。
她已無力叩門,只能順勢跌倒在臺階上。她的臉頰貼在冰涼青石板,渾身卻如燃燒般的滾燙著。
門聲一響,一個高大的青衣身影,披散著萬道金線,映入她模糊的眼簾,猶如天神般的明熙與清朗。
汪忠嗣終歸吃了一驚,不由自主便俯身抱住幾乎陷入昏迷的明月夜,她的身體又冷又熱,左手腕上還有赫然的傷口,正源源不斷的流著鮮紅血液。
“月夜,你怎么了?”他穩穩的托住她腰身,一個用力便將她橫抱起來,疾步走向老宅院內。
“中了迷藥……滇紅閣……救亭羽……”她斷斷續續道。一路之上,她眼眸中除了隱現出他俊朗的臉頰,還能看見頭頂上掠過紅彤彤的朱果,影影綽綽,掛在枝頭上。
汪忠嗣微微蹙眉,額上冷汗不斷,他打斷她的話,直截了當道:“手腕,也為人所傷?”
“自己……割的……祛除迷藥……這藥……太猛……”她一邊無意識的用細白小手用力撕扯著衣領,一邊渾身戰栗著,無法抑制的顫抖著。
“蘇全,速請一絕大師。”汪忠嗣疾跑幾步,將明月夜放在自己寢室內的木床之上。
他俯身為她脫下烏底靴,又為她蓋上厚厚的棉被。他從自己的錦囊中取出碧綠藥丸,小心翼翼塞到她的舌下。
他一邊有力的按住她不斷掙扎的雙手,一邊用手巾將她左手的傷口緊緊束縛住止血。又用自己的衣袖,輕輕擦拭著她額上不斷涌下來的冷汗。
她緊閉著雙眸,頭發也被汗水洇濕緊緊貼在肌膚上。她的周身仿佛爬滿了萬千只螞蟻,酥癢和酸痛不已。她神志不清的掙扎著,臉頰紅得不可思議。
“抱抱我……抱抱……我……”她不斷的扭動身軀,不吝嚶嚀著:“好難受……難受……”
明月夜開始痛哭出聲,她一下一下的用額頭撞擊著床欄,又重又狠:“讓我……死了吧……死了……就不痛苦了……”
“好了,忍一忍……好了。”汪忠嗣用手掌抵在床欄上,讓她的額頭撞在自己掌中,抵擋住了絕大多數撞擊力。
她在藥力催動下,皺著眉,身子幾乎躬成了蝦米狀。猝不及防的,她突然抱住他手臂,毫無預警的奮力咬了下去。
“沒事……你會沒事……我在你身邊……放心。”他忍住小臂上劇烈的疼痛。好看的狹長棕黑眼眸中,不吝心疼與堅持。
她咬住他的肌肉,口中腥咸一片,她發出隱忍的哭泣聲。
“娘……娘……”她含糊不清的,撕心裂肺的低聲啜泣,他只覺得自己即將肝腸寸斷。
“月夜,對不起……我沒保護好你。以后不會了,只要汪之訓活著,就不許你再難過,再傷心……”他微微頷首,冰涼的眼淚從眼角一滴一滴滑落,輕輕敲擊在她滾燙的臉頰上。
明月夜只覺得自己最后殘存的意識,也要消失不見了。她開始掉進一個五彩繽紛的絢麗隧道中,一路墜落,什么都抓不住。她想驚呼出聲,但張開嘴唇卻喊不出半分聲音。她又想抓住什么,卻雙手空落掌中并無半分力量。
或許,這就是瀕臨死亡的感受吧。她終于放棄了所有掙扎,順其自然的,任由自己沉浮下墜,或生或死,聽天由命。
忽然之間,有個白衣的美麗女子一把就拽住了她,并把她拉扯上了一團清紫色的云彩。
“娘?”她喉嚨里沖出了清晰字眼。
明妤婳伸出溫暖的手指,輕輕梳理著女兒的長發,柔和道:“夜兒,堅持下去,你做得到……”
明月夜情不自禁的想要擁抱住母親,卻落入一個更加厚實與溫暖的懷抱,然后口中流淌過澀苦的藥液。她蹙著眉,努力睜開眼睛。
七彩隧道消失了,紫色云朵也不見了,眼前一片清亮,母親的臉龐變成了一張,在自己心底不可磨滅的臉頰。
“月夜,醒了?”汪忠嗣穩穩的抱著懷中的瘦弱女子,淺笑道,不吝欣喜。
“阿訓……她無礙,放心吧。”一個慈祥的聲音從汪忠嗣身畔傳來,一個青衫的老和尚雙手合十,緩緩道:“她很聰明,知道通過放血延緩迷藥速度。還有,這孩子的內力,十分古怪……老衲從未遇到過。看來,她曾有過不一般的奇遇。這迷藥,并不會對她的身體,造成太大傷損。也罷,既然人醒了,老衲告辭。”
“多謝大師!之訓拜謝……”汪忠嗣恭敬的微微頷首。
“我……怎么在這里……你……在老宅?”明月夜掙扎著,想要從他懷中爬起來,但渾身無力,不吝喘息。
“慶幸,你還記得……回家的路。”汪忠嗣扶住明月夜,讓她靠在自己的懷抱中。以更舒服的姿勢,他喂著她,喝著碗中剩余的藥汁。
“溫亭羽……雪蓮,他們還在滇紅閣。救人!”她微微蹙眉,幾乎將口中的藥汁吐了出來。
“先把藥喝了。我去救他們。你在這里等我,我會把他們帶回來。”汪忠嗣堅持的把藥碗又一次遞到她面前,她努力著忍著苦,一口氣喝完。
“我自己去……我讓重樓去送信了,西涼王府的人……應該很快也會趕到。”她囁喏著,并不直視他的雙眸,語氣也平淡如斯:“謝謝你,救我……王府和琦閣太遠,我支撐不了……只能先……打擾了。”
“月夜,我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你。”汪忠嗣放下藥碗,輕輕擦拭著她唇畔的藥液,淡淡道:“我陪你去滇紅閣……若哥舒寒已經到了,我會悄悄離去……不給你添任何麻煩,放心吧。”
她突然看到他鮮血淋漓的小臂,血漬已經透衣而出,帶著赫然的齒痕。她愣了一下,猛的拉住他手腕,拽起衣衫,只見新鮮而猙獰的傷口,豁得像個小孩的嘴巴,皮肉翻滾著,傷勢著實不清。
她毫不猶豫,從袖中取出金瘡藥,小心的為他敷藥,又仔細包扎起來,動作嫻熟而迅速。
“我咬的?對不住了……”她苦笑著:“你又何苦……”
“有的事,我早該為你做到。若我當初做好了,你……又怎么會……吃這么多的苦?”他從她手中,輕輕抽出手臂。
汪忠嗣站起身來,他遲疑了一下,從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套海棠紅的衣衫:“你的衣服破了,換換吧,我這里還有幾件,妤婳當年的衣衫。但愿……合適。換好了,咱們就出發。”
明月夜遲疑的接過衣服,眼眶不由微微酸澀熾熱,她撫摸著錦緞上精致的羽紋:“你……還留著,這些。”
他清淺一笑,并不作答,只是緩緩起身,走出了房間,又反手帶好了屋門。
她利落換著衣衫,又整理好發束。她疾步走到門前,卻沒有迅速打開屋門。她從門縫中,望著院子里的他和一個蒼老的女人。
那女人鬢發花白,形容枯槁,她癱躺在一張竹搖椅上,身上蓋著錦被,神情癡癡傻傻的。
汪忠嗣手中拿著一個青色瓷碗,里面有小半碗菜粥。他用一把木勺,舀了粥水,緩緩放入那女子微張的嘴巴里。她費力咽下,卻還有大部分粥水混合著口涎,徑直流下落到胸前的衣衫上。他輕輕用手巾擦拭著,神情平淡而有耐心。
明月夜微微蹙眉,她思忖片刻,終歸鼓起勇氣推開屋門,走到他們身邊。
“原來,是你救了她。她背棄了你,甚至與旁人謀害你性命,你還救她,照顧她?”她冷冷的盯著,已經癡癡傻傻的柳江云,寒聲道:“是她,親手喂食娘,鶴頂紅。你忘了。”
“冤冤相報何時了?當時她亦有苦衷,不過都是苦命之人罷了……時過境遷,不必計較。再說,我以前對她,也并不好……”汪忠嗣繼續躬身,細心的喂著那癱瘓的女子喝粥。
柳江云渾濁的眼眸中,有一顆淚水,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暮雪的孩子沒了……她瘋了,被我鎖在后院里。”他嘆息一聲,無奈道:“因果報應,誰也逃不了老天的懲罰。月夜,如今,我又何嘗不在,贖罪呢?蘇全,馬備好了嗎?”
蘇全從馬廄里牽出一匹通身雪白的年輕兒馬,明月夜吃了一驚,她抱住那毛茸茸的馬頭,不可思議道:“烏羽?”
“二小姐,這是烏羽的兒子,烏云……”蘇全眼中含淚,熱切的望著明月夜,嘴唇不吝顫抖著:“您長高了,也更好看了。聽說您如今成了長安最棒的醫官。夫人若再世,一定會開心的。老奴和老爺,都很惦念小姐……以后……以后若有時間,就回來老宅看看……老爺……”
“蘇全,下去吧。”汪忠嗣微微蹙眉,打斷蘇全,他將手中粥碗遞給老仆,自己則牽過烏云。
“我自己去就好。待辦完事,烏云自然完璧歸趙。”明月夜正想搶過韁繩。
汪忠嗣已經縱身躍上馬背,他朝著她伸出有力的臂膀,淡淡道:“來,上馬!”
明月夜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仿佛出現了若干年前,他第一次教自己騎馬的情景。心中情緒,萬千縱橫交錯,不得不刻意壓抑。
“月夜,救人要緊。我不會讓哥舒寒誤會,不會食言。”他伸出掌心,厚重而溫暖的手掌,有著清晰的紋路,裹挾著薄荷清冽。
明月夜低垂了眼眸,不再與他對視,不忍不敢亦然有不舍。但終歸,她拉住了他的手掌,借力躍上了馬背。
兩人乘著烏云,一路疾馳,便向滇紅閣狂奔而去。
他的溫熙與暖和,一如往昔。但分明,他變了……變得讓她心里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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