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看過書信,又傳給身旁逢紀,略作沉思,審配這便言道:“所謂玄鳥者,必是木鷂。墨子斫木為鷂,三年而成,飛一日而敗。不過是墨家機關器耳!”
“非也。”看完書信,逢紀卻搖頭:“若只是機關死物,為何會受傷流血,且落血猶溫?”
“這……”審配一時無言。
“若真是活物,且死后自行焚燒,此鳥或如上古神鳥鳳凰。”逢紀出口便自覺匪夷:“天下何來此物。”
“當如何破解?”恩師問道。
“首當其沖,乃是防火。”審配這便靈光一現:“聽聞薊國有火浣布,與細鋼絲編織成‘鸞毳裘’,可避水火。明公何不去信薊王,借來一用?”
“嗯……”恩師輕輕點頭:“鸞毳裘我亦有耳聞,薊國鸞翼帆,橫海纛,皆用此物織成。卻不知產量幾何?”
審配笑答:“薊國號稱九河之地,明輪船縱橫澤海,料想,此物雖不見多,卻也足夠所用。”
“如此,我這便去信薊王。”恩師從諫如流。
帳內諸將亦無話可說。逢紀卻與審配相視一笑。此戰事關國祚,如何能將薊王隔絕在外。
薊王宮,和親禮后三天。
一切如前兩日一樣。
劉備攜新婦趕在日上三竿前,起身。沐浴更衣,梳妝打扮。前往西殿一層大室,行婦見舅姑、婦饋舅姑、舅姑醴婦、舅姑饗婦之禮。稱“婦見禮”。后世向長輩敬茶,便是漢風延續。
“明日婦執棗栗腶修見於舅姑。見訖,舅姑醴婦。醴婦訖,婦以特豚盥饋舅姑。盥饋訖,舅姑饗婦。”
整個過程并不復雜。七位新婦雖皆身受新創,卻一絲不茍,將整套禮儀,用心完成。未出紕漏。
王室之側妃,等于世家之偏妻。以妻禮相待。又是陛下御賜和親,斷不可以小妾待之。
或有人問:薊王飽受猜忌、掣肘,何不自立門戶。
借用后世一句話,世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國之大道、人之仕途,皆如此。
自女媧造人,三皇五帝,春秋戰國,先秦兩漢,天下一統。出路在哪?
前有劉邦,中有王莽,后有劉秀。皆是探路者。
“昔晉文公納周襄王,而諸侯服從;漢高祖為義帝發喪,而天下歸心。”
至此九州一統,帝位傳承有度。遂成封建天下。
謀反篡位如王莽,已證明此路不通。
揭竿而反如赤眉,亦證明死路一條。
待光武中興,天下又重歸正朔。
于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天下無人敢謀一己之私,而輕易言反。因為,此路不通。
若劉備趁朝廷勢弱,擁兵自立,進而席卷天下。世人這便得知,原來還有此路可走。上行而下效。劉備子嗣必然眾多。若皆擁兵自重,為登大寶學劉備起兵謀反。可比“八王之亂”乎?
再反觀孟德行事。欺凌漢室,篡奪天下。于是世人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曹公此路可行!于是司馬氏,依樣畫葫蘆,又照葫蘆畫瓢,欺凌曹魏,剽竊天下。于是乎,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馬家諸王亦看在眼里,也記在了心上。才有八王之亂,衣冠南渡,五胡亂華,漢家文明幾盡滅絕。
更有甚者,諸如玄武門之變后,李唐傳位,皇室亦多相殘。殘唐武人暴虐,才引得大宋矯枉過正,重文抑武。乃至二次華亂。歷史竟如此相像。乃至我們的文明從世界之巔一路下行,直墜深淵。
歸根溯源。是不是可以說,孟德開了個很壞的頭。走了一條讓華夏文明直墜深淵的不歸路。
謀逆易,忠義難。恪守臣節,不輕起刀兵。便是國之大道。戰爭的可怖,近在咫尺,何須多言。
少時,恩師曾言:天下皆可言反,唯你不可言。現在每每想來,自覺其意,越發深沉。
母親也說:大道至簡,知易行難。
且走著看。
收到恩師六百里加急密函,劉備遂召醉心機關術,常缺席朝會的右國令夏馥,將作令蘇伯等將作館官吏,入宮議事。
看完密函,夏馥與蘇伯,及一眾屬吏,低聲商討片刻,便由蘇伯開口道:“主公可還記得,曾讓我等重造大木鳶否?”
正如劉備所想:“孤如何能忘。”
《墨子魯問》中有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鵲,三日不下。又造載人大木鳶,“乘之以窺宋城。”
年少時,為高樓逃生,劉備找來蘇伯,將雜書中所說的木鳶畫出草圖,讓其依樣仿制。
原理不復雜,便是用床弩將木鳶射向半空,然后展翅滑翔。
蘇伯于是在船塢旁另起高臺,將木鳶向白湖發射。又找身形瘦小且頗通水性者試乘,多年前便已研制成功,安裝在樓桑老宅七層頂閣之內。
蘇伯這便言道:“黃巾賊中亦有能工,重造墨家大木鳶,從城頭滑翔而下,攜油瓶縱火。”
右國相耿雍替主公問道:“有無可能……”
“亦未可知也!”右國令夏馥輕輕頓首。言外之意,黃巾賊之所以能仿制出大木鳶,或是將作館中有人泄密。甚至有太平道信徒藏身館中,將諸多薊國機關術,秘密傳回。亦未可知。
“自卞紀以降,太平道早被清洗一空。無需多疑。”劉備略作停頓:“鸞毳裘帳,已造多少?”
“足夠三千兵馬所需。”蘇伯起身答道。普通軍帳可住一伍。稍大可住一什。薊國后勤通配機關馬車,帳篷本無用。乃為高價賣與三郡烏桓、南匈奴、高車十二部等游牧民族。今正好先借給恩師一用。
“悉數裝船,送往鄴城漢軍大營。”
“喏!”
“至于大木鳶。乃是人懸其下,乘風而行。追魂弩可破。”劉備又言道:“命一隊繡衣吏隨船支援。將作館亦遣巧匠同往,從旁協助。”
“遵命!”
恰逢春末夏初,為后世最宜放風箏的好時節。大木鳶類后世風箏與滑翔翼的結合體。需風大身輕,才能由特制弩炮射上半空,乘風滑翔。換句話說,大木鳶下吊掛之人,無法身披重甲。
追魂弩輕易可破。
審配等人,之所以不敢認定是機關器,乃因不知木鷂下懸活人。以為大木鳶是活物,方能箭創血落。
正如生在洛陽南宮的那株女珊瑚。后世傳的神乎其神,甚至被認為是象征漢室衰敗的神物。劉備親眼得見,方知不過是株人參榕而已。
大木鳶也是一樣。
正因不知是何物,才穿鑿附會,托以神鬼。乃至軍心動搖,不敢與黃巾一戰。
只需將大木鳶悉數射落,再細說緣由,軍心方能得安。
所謂天降流火,不過如此。
然讓劉備憂心的是,只怕黃巾逆賊還有更多機關器問世。
墨門善守。
黃巾軍固守城池,或便是為最大程度發揮墨門機關器的優勢。
劉備隱約覺得,似乎正有一只大手,將戰火延燒向自己與身后的薊國。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