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一方在來這里之前,就聽呂驚蟄講了很多水軍控制輿論的事,當然很多事他本身也清楚,但了解的越多,對這個在法律邊緣試探的組織就越好奇。
毫無疑問,網絡水軍這個職業并沒有造福些什么,創造些什么,這個職業以愚弄人民為樂,以捏造謊言盈利,注定是要被釘在網絡時代恥辱柱上的存在。
就他以前了解到的水軍同志,大多是不學無術的底層勞動者,兼職發帖,注冊僵尸帳號刷粉等。
在他想象中,大多以此盈利的水軍組長之流,應該都是些有著大肚腩,禿頂油膩的大叔,亦或者是不修邊幅的年輕男子,但眼前這個名叫羅素的女人,其形象氣質,都跟他的想象大相徑庭。
羅素很有書卷氣。
簡單的幾句寒暄后,曹一方被引進了屋內,這里是一處兩居室的住宅,據說不是羅素個人居住的地方,而是她的個人工作室。
只有她一個人的工作室。
整個房子的裝修古典雅致,連一張沙發都沒有,全是類似仿紅木家具的古典款,客廳里有一張長幾,上面擺放著筆墨紙硯,墻上還有幾幅書法對聯。
“曹先生這邊情。”
見曹一方正抬頭凝視墻上的對聯,羅素盈盈一笑:“曹先生對書法也有興趣嗎?”
曹一方抬頭看字,背負雙手,凌然一副高人風范:“嗯,我小學那會兒,也是得過校園書法比賽三等獎的。”
“噗。”羅素輕笑:“曹先生真幽默。”
呂驚蟄顯然對這里輕車熟路,不知道以前來過多少次,羅素家里有一只沙特爾貓,貌似已經懷孕了,呂驚蟄就自顧自的跑去逗貓玩,從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了一支激光小燈。
曹一方和羅素兩人進了她的工作間,羅素似乎精通茶道,像模像樣的弄了一整套茶具,然后一邊烹茶,一邊和曹一方閑談。
時間貴如金,曹一方沒耐心細品,剛一落座,就把自己的要求和羅素說了一遍。
“可以辦到嗎?”
“舉手之勞。”
“費用呢?”
“免費。”
曹一方有點驚訝,笑道:“哦?還有體驗服務的嗎?是不是還要我掃個二維碼加一下“說笑了。”羅素見他也沒有品茶的心思,也便停下了手頭的動作,放下茶杯,溫柔笑道:“我做長期生意,當然得有分辨合作伙伴的眼力,呂先生可能沒跟您說,我這小工作室是不對外開放的,只接熟人單……曹先生這次的要求太簡單了,真要收費也不過就是幾萬塊的小單子,但您既然親自過來,我想您要的,應該不僅僅只是這一次的服務。”
“對。”曹一方如今還沒學會故弄玄虛,有話說話:“我最近遇到了不少事,我想……以后經常都會需要類似的服務,所以我希望你給我做個介紹,你這邊的業務類型到底有哪些?”
“簡單的來說,我們的業務范圍……是全國的輿論控制。”
羅素語氣輕描淡寫,卻平地起驚雷:“都說媒體記者是無冕之王,但時代風云變幻,在二十一世紀這個信息時代,能夠掌控民意,進行輿論導向控制的,可不僅僅只有各大媒體能夠做到。”
“說句要遭天譴的實話吧……”
羅素眉眼溫柔,微笑的幅度剛剛好,猶如一位水墨畫里的古典美人:“我們就是民意。”
這次談話,波瀾不驚。
十分鐘后就結束了,曹一方在她的工作室里逡巡片刻,看到書架上有不少自己曾十分熟悉的讀物,全都是社會科學類的書籍,除了經濟學一類,還有心理學一類。
“不是,我上的是傳媒大學,專業是新聞傳播學。”
羅素站在他的身后:“這個系會接觸到一些心理學的內容,不過我看這些書,主要是興趣使然。”
“哦……那你的興趣和工作結合得很緊密啊。”曹一方抽出一本“烏合之眾”,隨手翻閱起來。
“曹先生您對這些書也有興趣?”羅素看樣子確實很好奇,曹一方今天的表現,沉穩的完全不像她在其他渠道了解到的那樣。
“以前看過,后來扔了。”曹一方淡淡道:“現在發現自己丟了很多有用的知識,打算再撿起來,重新讀一讀,回憶一下。”
羅素趕緊道:“這樣的話,曹先生您隨便挑幾本帶回去吧。”
曹一方完全沒跟她客氣,知道羅素只是想增加和客戶的粘性罷了,二話沒說,轉頭問道:“有袋子嗎?大一點的那種。”
時間線回到如今。
網絡上關于邱丕的蛋,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玩笑和梗,這種人為操縱的輿論導向,讓整個不輕不重的打架事件,被引入了一個古怪的歧途。
曹一方罪惡的暴力行為被淡化了,隨之而來的是另一種對邱丕而言極其惡劣的網絡暴力。
這種暴力的名字,叫做侮辱。
羅素為曹一方提供的服務,不僅僅只是簡單粗暴的讓她手下幾十個組長拉人發帖,她真正的能力在于針對網民心理的定位策劃,然后寫作文案,精準制導。
她告訴曹一方。
“人人都以為,如今信息足夠多,選擇足夠多,人類的自由意志得到空前的解放。”
“其實大家都活在夢里。”
曹一方通過這一次談話,了解到了很多,他這個身處娛樂圈內部,都并不是很清楚的真相。當然啦,羅素是很有職業素養的人,她不會透露出客戶具體的事件,只是籠統而模糊的進行普及常識。
譬如,幾乎百分之九十不輕不重的丑聞,都是藝人自己披露的,花了大價錢請他們來炒作。
娛樂圈如今是她的業務主陣地,是因為“安全。”
從前她和戰友們做過的事,甚至曾讓某家上市企業一天蒸發百億資產。
至于娛樂圈里的道道,就要輕松愉快很多,哪幾個明星互撕一波,小號曝光,基本都是在演戲,羅素負責推波助瀾,讓大家有點熱度。
但除此之外,真正的互相攻擊,就要惡劣得多。
“打個比方,如果你是個干干凈凈,一塵不染的藝人。有人想要讓你混不下去,只要給我們足夠的酬金,我會從方案策劃開始做起,聯系相關媒體、狗仔、甚至會派人去捏造證據,而這些證據看起來都是真實可信的。”
“潔身自好這種事,在這里并不存在。”
“言論的導向和爭執,往往只是多家媒體和幾波水軍的戰爭,和網民的自由意志無關,他們只是自以為在思考的跟隨罷了。”
曹一方在那十分鐘里聽到的信息量,多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某些內幕嚴重的沖擊了他的三觀,讓他非常沒有安全感。
行事準則也開始進行修正。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曹一方把自己關起來認認真真的讀書思考,試圖撿起來他前世學過,后來就拋之腦后的種種學識。
他開始給自己規劃人設,安排如何讓人氣短時間內提升,順便獲得各種人脈資源。
外界暗流涌動,陳婭蠻一直在遞送壞消息,譬如之前伸出橄欖枝的廣告商有了退縮的意向,他們擔心曹一方不可控的脾氣,會影響到品牌的名譽。
這一退卻,曹一方的直接損失,或許就超過了千萬。
邱丕的奶媽也已經出手,先前幾部伸出橄欖枝的電視劇也一樣,他們集體性的撤退,給到陳婭蠻的理由無外乎是……主角已經有人選了,預算削減,請不動曹一方,或者角色不合適之類。
楊易云的人脈,讓她能輕而易舉的釜底抽薪,惡心一把曹一方,為邱丕出氣。
對她來說只是惡心一把,對曹一方來說又意味著巨大的損失……雖然他本來也沒想接那幾部戲,但這可能導致往后一段時間里,其他能看得上得劇,也很難談下來,或許自降身價還可以讓片方動心,不過這顯然是下策。
現在曹一方唯一控制住的局面,就是羅素在網絡下的絆子,邱丕好面子,如果他繼續堅持告他個故意傷害,網上的玩笑就落實了,他心里接受不了,于是不了了之,全靠楊易云下黑手為他出氣。
邱丕方面顯然也想試圖搞臭曹一方,但羅素在此方面經驗豐富,水軍的戰爭也很看重先手,羅素的先手是“定調”,整個事件變得搞笑又猥瑣,戳中了網民低俗的嗨點,于是邱丕壓根無力回天。
正規媒體干脆就不摻合。
其他圈內人也沒有動靜,只有一個苗迎松,成天在網上亂噴,邱丕和曹一方他誰都不幫,眾生平等的噴,但見沒人理他,也就轉移了陣地,開始就最近網上一個類似海天盛宴的活動,噴一位大名鼎鼎的京城四少。
曹一方一開始沒關注,后來發現那位也一貫脾氣火爆的京城四少蔣子健,居然一直沒還嘴。
他沒多想,純粹只是抱著好奇心理,電聯羅素,問了問她知不知道苗迎松這人是啥背景。
于是他就驚了。
除此之外,線下情況很明了。
華盛某位高層,也是龍門的制片人之一,找到陳婭蠻商量讓曹一方去補拍最后一場戲,陳婭蠻轉告后,曹一方當即便同意了。
那場戲很簡單,曹一方抽了個工夫,用最好的狀態與邱丕替身將其完成,邱丕沒有出現,也在意料之中。
接著他就陷入了停工期。
這次矛盾總的來說肯定是曹一方吃虧,本來就背鍋倒了血霉,他的沖動更是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也因此,林淳熙這女人也被他列入了灰名單。
本來就這樣結了,傷敵八百自損一千,他當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反省和進行新的路線規劃,要按照陳婭蠻的說法,盡快大火一把,以免落入更艱難的困境。
現實中沒有絕對的敵人,就算有,他如今也不能把邱丕怎么樣,只能留待日后解決,或者就保持著合適的距離,從此山水不相逢,如今先咽下這口氣再說。
不過曹一方絕對想不到,有兩個微不足道的蠢人,即將聯手給他送來一個可以出氣的小禮物。
葉松樺是個黑瘦矮小的女生。
她是偏遠山村來到京城打工的北漂之一,住在違法的合租房里,私人活動空間基本上只有一張床鋪大小,但她機敏,肯拼,干勁十足,毫無底線,如今在一家八卦職位名頭是市場專員,實際上是個無證記者,也就是狗仔。
檔次最低的那種,什么都不懂,偏生還有點小聰明。
“容容姐,為什么不用啊?”下午的咖啡店里,她和工作室里的一位主編姐姐坐在一起,一張小黑臉上,滿是憤懣和疑惑。
黃容容是這八卦公眾號的合伙人之一,從前是南方娛樂周刊的得力記者,只是礙于國內正規報刊的束縛太大,因此選擇搞監管薄弱的網絡自媒體。
她可是個資深的業內記者,人脈廣,懂規矩。
這位略有發福的中年女子,把攝影機推回去,淡淡問道:“這照片你怎么拍到的?”
葉松樺眼珠子一轉,還是覺得說一半實話:“我認識白思安,她最近和邱丕在一起,她讓我等在那里拍的,她想紅。”
另一半的實話,是白思安沒有讓她現在就把照片拿出來。
她和白思安早就認識,算是不咸不淡的那種朋友關系。白思安如今只是想留一手,如果邱丕一直不給他安排好的拍戲機會,她就干脆曝光自己和他關系,號稱是邱丕正牌女友什么的,蹭一波熱度,靠緋聞紅起來。
本來嘛,明星停車場被拍什么的,九成九都是有人透露了消息,不然哪兒這么容易拍到。
但自以為聰明的白思安,沒想到轉眼就被這位“記者朋友”給賣了。
然后自以為聰明的葉松樺,也沒想到自己的照片根本不被取用。
黃容容人不錯,還愿意跟她解釋:“說實在的,邱丕和某個女人親嘴這點事,壓根沒什么熱度好炒。再說了,這么多年來,人人都知道邱丕私生活不檢點,但媒體就是曝光的很少,這是有道理的,很多人覺得反正素材不夠勁爆,又礙于楊易云的面子,干脆就不要了。”
她頓了頓,笑道:“而且我跟楊易云關系不錯,沒必要。”
葉松樺喪頭土面的從咖啡館里離開,她脖子上掛著工作室配給的攝影機,背著帆布包,看著像個窮游到此的學生。
離開后,她給另一個同行打電話,一通抱怨,然后說:“我改明兒一家家報社去跑,還有其他八卦自媒體!我就不信沒人買!”
隨后她蔫頭蔫腦的又問:“哎,最近還有什么熱點可以追不……我下個月房租都快交不上了,京城房租最近又漲了好多……”
也不知道對方說了什么,她自言自語道:“嗯……好吧,反正我離拍攝點近,你說曹一方住的那個酒店地址在哪兒?我記一下。嗯,嗯,好嘞!”
這里就可以看出,這妹子如今是真的入行未深,稍微有點功力的狗仔,都知道曹一方這條線如今沒什么好追的了,他跟邱丕的矛盾結束了,人都已經離開劇組了,還追個毛線?
但她不這么想,她只是聽說曹一方還沒回江海市,而且最近似乎宅在酒店里停工,就覺得可以去蹲點試試。
除了工作室的這個工作,她自己也是有微博的,經常會在上面更新點娛樂八卦,夢想著有朝一日成為網紅人物。
她想反正曹一方還有關注度,自己隨便拍點照片,到時候信口胡謅幾句,說他神色凄楚啊,劇組因為這次矛盾不給片酬啊,停工住不起酒店啊之類的,應該也會有人要看的吧?
說干就干。
雖然也容容姐提醒過她,圈內有一些明星對待狗仔很不客氣,曹一方也在這個高危分子的名單里,但她年輕啊!有主見啊!她認為曹一方就算再怎么喪心病狂,也絕不會對自己這么可愛的女孩子動手的。
而且她分析,曹一方經此一役,再也不敢動手動腳了。
葉松樺只在門口蹲了一天,幸運女神就照亮了她。
正值月明星稀之夜,圓月灑下明亮的光輝,可視度非常棒。
她是單干的,屆時正在面包車里吸溜泡面,一抬頭,正巧看到遠處酒店門口走出來兩個黑影。
兩人身高相仿,但她眼力超棒,一眼就認出來,穿著黑色帽衫,頭發稍長的那個就是曹一方!
他甚至連帽子都不戴!
看起來……不憔悴啊,好像心情很好的樣子。
兩人沒有開車,好像閑逛一樣沿街走著,附近不是什么商業區,來往的人比較少,好像曹一方也不擔心被人認出來。
葉松樺開車跟上,遠遠的綴在后頭。
沒跟多久,他們兩人就拐彎進了巷弄,葉松樺打眼一看,那里頭好像是夜店酒吧聚集的一條小街,她整個人頓時興奮得不行,腦補了各種爆炸料,也不管路邊能不能停車,先停了跟進去再說!
拿著相機沖了進去,卻沒看到那兩個人影了。
快走了幾步,眼見身邊都是旋轉的彩色燈箱,還有些發廊女打開門,站在店口抽煙,不遠處就是隱隱傳來喧囂的眾多酒吧,她又著急又興奮!
人呢?!
結果剛加速跑了起來,旁邊黑暗的小道上,突然竄出來一個人影,突然擋在她身前!
趕忙止步,好在沒撞上去,葉松樺抬頭一看……
我去!觀世音菩薩?!
哦不對!曹一方的保鏢!
有人拍她的肩膀,葉松樺如驚弓之鳥,慌忙轉頭,只見剛洗完頭發的曹一方,笑容可掬的站在自己面前。
最近他可能沒空理發,頭發長了一些,剛洗好吹完的發絲,略帶著些許蓬松,遮在額前,曹一方嘴上帶著笑,眼睛卻沒有溫度,冰冷而慵懶的戳在那,突然給人莫大的壓力。
“曹……”葉松樺腦子一時當即,剛想說話。
曹一方卻忽然做震驚狀,低頭看著葉松樺腳下:“喂!你踩到狗屎啦!”
人家演技多好啊,好到你都來不及去想他這反應的荒唐,就已經本能的做出了低頭去看的動作:“啊?什么?”
然后脖子上的壓力一輕,葉松樺心道不好,發現自己脖上掛著的攝影機已經被曹一方順手拿了過去。
她頓時心態爆炸,馬上就要沖上去搶:“你干嘛!把攝影機還給我!”
賈潮立刻閃身過去,擋在兩人之間,任由葉松樺小拳拳捶打,反正不讓。
曹一方已經開始翻看這攝影機里拍到的照片了,“賈潮,我記得現在攝影機簡單的刪除照片,都可以恢復的對吧?”
葉松樺瞬間憤怒:“我又沒拍到什么!你憑什么刪我照片!”
曹一方根本懶得理睬她。
賈潮回答道:“有很多種方法,不過最簡單的就是刪除后,拿掉內存卡。”
“哦。”曹一方點點頭,隨即邊看邊吐槽:“妹妹你這拍照水平很直男誒,十張里有五張是糊的,還有……嗯?”
葉松樺怎么都過不去,眼前這個瞇著眼睛的男人反應太快,閃又閃不過,推又推不動,
她想到自己機器中那些珍貴的照片,頓時抓狂:“救命啊!搶劫啦!救命啊!”
曹一方退后兩步,把臉沖墻,仔細的看了看上面的幾張照片,隨口道:“你這么叫,這種地方有人理你算我輸。”
葉松樺扭頭看了看周圍,人倒是有,但好像都不是什么好人……而且一個一個都是看戲的表情,壓根沒人打算理睬,于是打算改變戰略,喊點別的,比如曹一方打人啦之類的……
結果曹一方卻忽然走了回來,還微微彎下腰,笑容可掬的看著自己。
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大帥比的臉,葉松樺忽然又愣住了。
曹一方這次是真的在笑,笑意都沁潤到了眼底,簡直……
太迷人了……
這種危險又迷人的……
“哎,小妹妹,我可以不刪你的照片。”曹一方側了側臉,在月光下一半明亮,一半陰影,“我們談一筆生意好不好?”
“什、什么生意?”葉松樺有點不知所措。
曹一方看了看賈潮,又轉回了視線,看起來他真的相當開心,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葉松樺的臉,他笑得露出了整排上牙,眼角都有了笑紋。
像狼和狐貍生的雜種修煉成精,大概就是這么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