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仁明醫館的坐堂大夫探明患者脈象,竟捋著長須搖頭嘆氣。
通常,大夫診斷病情時不會當著患者的面嘆氣。
除非他希望患者盡早面對現實,珍惜所剩不多的時間。
姜慕白心頭一緊,焦急地問:“大夫,她的病?”
大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魏萊一眼,默不作聲。
“魏萊。”
姜慕白溫柔地喚了一聲,并將她一雙柔荑握在手中,輕聲勸道:“你先去診室外面候著,我很快就出去,好么?”
相識至今,魏萊幾乎從沒有拒絕過他的請求,可這次小丫頭卻異常堅定地搖了搖頭:“我想知道我怎么樣了,我想知道,我還有多少時日。”
姜慕白實在想不出如何拒絕,只好朝大夫點了點頭。
“上回來時,我說你還有半年,如今看來,或許只有二三個月了。”
大夫行醫多年,見慣了生死離別,可要他對一個年方二八的小姑娘做出這般宣判,仍是忍不住要嘆一口氣。
“咚!”
姜慕白的拳頭重重砸在桌上,震得魏萊渾身一顫,而大夫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抱歉。”姜慕白深知暴力解決不了醫患問題,因此迅速調整情緒,而后以不算冒犯的語氣問道,“還有什么法子么?”
大夫猶豫了一會兒,擺手道:“絕癥,治不了,去哪都治不了。”
姜慕白取出幾張紙幣擺在桌上,想了想,又添了一張大額銀票。
他按著銀票和紙鈔推向大夫,以幾乎是哀求的語氣說道:“我想讓她活。”
大夫的胡須微微顫了幾下,他嘴里念叨兩聲罷了罷了,把銀票和紙鈔都推了回去,隨后壓低音量說道:“只為求活,倒是有個法子。”
“請大夫教我。”
“鄴都有位郝大夫,他有個偏方可以推遲魔痕的生長,只是這方子古怪,據說服用此藥方的患者要么整日昏睡,要么疼痛難忍。”
“用這個藥方,能讓她活多久?”
“少則一二年,多則三五年,可……”
“大夫有什么話,不妨直說。”
“嗯,嗯。”大夫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魏萊,用嘆惜的語氣對姜慕白問道,“養過白鵲么?”
“沒有。”
“我養過不少鳥雀,最是喜歡白鵲,白鵲聰明,認主,放出籠子任它去飛,它只在左近飛上那么兩圈,便會落回主人肩頭。這樣的鳥兒,誰不喜歡?可惜,白鵲壽短,壽命僅有兩三年,為了讓我的白鵲多活幾年,我想盡辦法,費了許多功夫,終于為它找到一味延壽的奇藥。只是服了這藥便不能見光,它的確多活了兩年,可那兩年它始終待在一個裹了綢布的籠子里,再沒有出去飛過一次。”
說到這兒,大夫停頓片晌,唏噓道:“它整日關在籠中,郁郁寡歡,痛苦不堪,而我也再不能看它自在地飛,再不能體會它玩耍一陣后乖乖落回我肩頭的欣喜。你說,這樣活兩年,有何意義?”
“……”
“人吶,總以為活得久便好,可到了我這把年紀才知道,活得長久,不如活得痛快、活得歡樂。”
“……”
“哎,我直說吧。與其奔波求藥,令她再過兩年苦不堪言、痛不欲生的日子,不如多陪陪她,伴她享受安樂。如此,便是走了,這人世間也不算白來一遭。”
“……”
姜慕白沉默許久,用舌尖刺開了仿佛粘住的雙唇,問:“請問郝大夫身在何處?”
大夫盯著眼前這不聽老人言的年輕后生看了半晌,嘆道:“鄴都,玄武大街,正氣堂。”
“多謝!”
姜慕白抱了下拳,留著桌上的紙鈔和銀票沒取,起身推動輪椅,快步離開醫館。
競走似的從醫館回到康安街,姜慕白推著魏萊進了屋子,默默地掃了地上的湯面與瓷碗碎片,默默地進廚房里煮了碗面,默默地端到魏萊手里。
“姜大哥,我……”
“來得及!”
姜慕白驟然打斷魏萊,急聲道:“再過不到兩個月,就是洗劍閣劍術大比,到時我帶你一起去鄴都找正氣堂的郝大夫。別聽他們說什么魔痕是絕癥,治不了,那是他們無能,庸醫!嬴先生不會騙我們,他說過,只要我幫他,他就會治好你,只要你活著,活到嬴先生恢復實力,他一定有辦法治好你的魔痕!”
“我……”
“相信我!嬴先生的神魂還寄居在你識海里,他不會讓你死,你不會死!”
“姜大哥。”魏萊端著面碗,碗里騰騰熱氣往上飄,映得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滿是水氣。
被這雙眼睛盯著,姜慕白不知怎么忽然泄了氣,他把椅子拖到魏萊身側慢慢坐下,靜靜地與她對視。
“我不怕死。”魏萊垂下眼簾,望著她雪白的鞋尖輕聲說道,“我真的不怕死,因為我不想活著,嗯,在遇到你之前,我不愿活著。”
姜慕白張了張嘴但無話可說,于是繼續傾聽。
“每天醒來,父親與我聊幾句便要出門,為了養活我,為了給我買藥治病,他一人要做三份工,沒有閑暇來陪我。”
“父親出了門,我便坐在家中,望著窗外,一望便是一整日,有時,是聞著自己身上的騷臭味,獨自望一整日。”
“于我而言,那不算活著,窗外那些孩子,那些蹦蹦跳跳吵吵鬧鬧總是不肯安靜的孩子,他們才算活著,我呢?我的今日、明日與昨日沒有任何不同,我不能追著一只好看的蝴蝶跑出兩三里地,我不能走到屋子外面去看一看巷外有什么新鮮事情。”
“每到夜晚,每當我想到明天依舊如此,那沉悶的痛楚就像一根錐子,狠狠鑿著我的心。睡一覺就好了,父親是這么對我說的,可是每當我睡醒,錐子還在那兒。”
“我不能體會到生活的樂趣,因為我永遠活在昨日,我甚至以為,我早已死在了昨日。”
“但,遇見你之后,我活得不一樣了,入睡前,我會想,明天你會給我做什么飯菜,會給我講什么故事。”
“姜大哥,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我想這樣活著,我不愿整日痛苦,不愿再為你添更多負擔,我只愿你……多陪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