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令顧瑯是個嚴父,但也是個慈父。
因由女兒婚事屢屢受阻,他公事略得閑的這日,就主動來說自己眼中的趣事來給女兒聽。
“前幾日為父去八斗樓參加品鑒會的時候,其實見到了一件上品。一件十分出人意表的上品。”顧瑯雖是來逗女兒開心的,卻不自覺地又賣起了關子。
顧裊裊倒也習慣了,便望向她父親,應景問道:“可是父親帶回來的那幅山水畫,我還未曾瞻仰過呢。”
“那畫確實不錯,但與那件上品相比,卻是云泥之別。”顧瑯提及此事,頗為痛心。
他流露出十分遺憾的表情,又道:“為父真是眼拙,竟不如定遠侯有眼光。那上品被定遠侯得去了。”
發現自己口誤,提到了女兒的傷心之處,顧瑯忙不再賣關子,直接同顧裊裊說道:“那是一幅繡品,但其中精彩非親眼見不可盡會。為父只能說‘繡成安向春園里,引得黃鶯下柳條’詩里的情景,也不過是那繡品所展風韻的四分之一。”
聽父親這般推崇,顧裊裊也當即被勾起了強烈的興趣,她不由得問道:“父親是說‘四分之一’而不是十分之一?其余三妙又在何處?”
兩人不愧是才癡父女,對互相那旁人看來有些奇怪的話也能迅速理解過來。
顧瑯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將那日自己滿心的震驚全然又同女兒描述了一遍。他道:“正是四分之一。‘繡成安向春園里,引得黃鶯下柳條’是為繡如真景。那日為父所見上品四分之一為名賦《春江花月》中的情景。那春江漣漣的情景讓人如臨其境,月夜微涼感亦撲面而來。”
“而四分之另一,則是‘鸞翔鳳翥眾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余下的另二則可以用‘鶯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來形容其間妙處。”顧瑯念詩之時回味神韻濃厚,那幅令他嘆服的繡品如同又出現在眼前。
每每念及自己與這樣的上品擦肩而過,顧瑯就覺得自己的心如同被人捅了一刀樣難受。
要知道,他已經幾日夜里都沒有睡好了。夢里總是在跟定遠侯爭那件繡品。
可是夢醒之后,他卻不能付諸現實。一是當日是自己眼拙在先,二是他不如陳小將軍與定遠侯有情誼在后。
要怪,就只能怪那日怎么就沒有看出繡品也能如此精致、如此不凡、如此難得呢!
顧瑯看著女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對女兒或許還是不夠嚴格,若是嚴格些,那樣的上品……
也不會,凡事有個天分。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他女兒未必就有那樣的女紅天分。
顧瑯雖然癡迷有才學的人和事物,但仍是個講道理之人。
顧裊裊亦是如此。她聽到這般精致的女功繡品時,并無生出妒心,反而是謙心向她父親請教道:“父親所說的可是回文詩一般的奧妙?‘鶯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夜月明。明月夜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鶯。’繡品是四面之作?”
“四面之作便不可謂之巧妙了。”顧瑯擺手答道。他將內心的遺憾暫且手心,全心全意向女兒描述了一番那繡品前后不同,上下顛倒又不同的模樣。
顧裊裊聽完,只覺得嘆為觀止。
她低聲嘆服道:“我原以為社里的蘇二姑娘已是女紅首屈一指者,卻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顧瑯的耳朵直接過濾了蘇二姑娘這個女紅暫居人下的名字,與女兒同樣感慨道:“是以,女兒你仍要日日潛心練習作詩,為父亦然。”
顧裊裊站起身,甚為恭敬地行了個禮,答道:“謹遵父親教誨。”
見女兒這般謙卑上進,顧瑯十分滿意。捋了捋自己的胡須,他點頭邁步,離開了顧裊裊的院子。
待回了自己院子,顧瑯猛然回神,他是去做什么來著?
是去安慰女兒吧?是去給女兒說趣事的吧?
回憶一下,自己是說了一件很有趣,很好的事情。女兒從中也獲益頗多,顧瑯又滿意地捋了捋胡須,繼續邁步前行。
長安侯府里,蘇昭寧自然不知道自己被顧裊裊父女當作兩個人談論了一番。
她看著自己被布包住的雙手,略微有些出神。
醫館里,那大夫把過蘇昭寧的脈后,并不能十分肯定她是不是中毒了。
但當蘇昭寧拿出劉大夫給的藥時,那醫館的大夫卻是立即變了臉色。
有銀錢在面前,醫館大夫倒并非是蘇昭寧一病找了兩個大夫而變臉。而是他見了藥材便肯定了蘇昭寧的疑惑。
“姑娘,你這確實是中毒啊!前一位大夫跟你說不是中毒嗎?他明明給你開的就是解毒藥啊!”醫館大夫無比肯定地指著藥材中的一味藥道,“這種牛串子,除了解毒,從不做他用。因為牛串子本身就有微毒,只能以毒攻毒時用。倘若不是解毒,那這藥豈不本身就是毒藥?”
在劉大夫給自己下毒和安怡給自己下毒之間,蘇昭寧顯然覺得后者更有理由,也更有證據。
證據不僅僅是中書令府上的種種,也不僅僅是定遠侯府的那些略微有些令人生疑的神情,而是……
蘇昭寧努力抬起右手,將自己被包住的左手上的布完全解開。
之后,她又將右手上的布也同樣解開。
一雙手,毫無遮擋地出現在蘇昭寧自己面前。
從指甲往下,雙手的皮都已經完全翻了起來,里面顯露出鮮紅的血肉。
蘇昭寧看向手指下方。
這樣慘烈的一雙手如果她能狠下心仔細看,是能發現差別的。
右手雖然指尖皮全掉了,但手掌位置尚算完好,只有手踝地方有些略微脫皮。
而左手,慘不忍睹。
如果是劉大夫下毒,同樣的毒自口中而入,為什么兩只手顯現出來的程度如此大的差別?
而毒是下在繡線上就很好解釋了。
雖然蘇昭寧是用右手刺繡,但右手握的是針。左手才不斷地在捋線。
而右手碰觸線的時候不過就是手腕處插過,和最初分線的時候用指尖碰觸過。
下毒的人是誰,很明顯。
蘇昭寧深吸了一口氣,目光遠遠地放向窗外。
她一直都知道的。
沒有誰是可以依靠的。
哪怕用來寄托感情也不行。
丫鬟打起簾子走了進來。
“小姐,有人送禮過來。大夫人讓管家領著人到了院子里。”
幾乎是同一時間,蘇昭寧的另一個一等丫鬟茯苓也進了房中。
茯苓正端了湯藥進來,她看到蘇昭寧手上的紗布都解了,忙緊張地道:“小姐,您是哪里不舒服嗎,怎么都解開了?”
“大夫并沒有特意交代要將手包起來,就這樣吧。”蘇昭寧答道。
她伸手準備去端茯苓手中的藥碗。
手上那血肉直直地撞入視線,蘇昭寧自己都有些被嚇到。但她很快就調整了心情。
這是遲早要習慣的。
這也是最好的教訓,不是嗎?
不是不夠謹慎,而是不夠心狠,不夠果斷。對于早就站出來、顯山露水的敵人,就應該去拼力反擊而非不戰而退。
“小姐,奴婢來喂您。大夫交代過不能碰水的。”茯苓避開了蘇昭寧的手,用勺子舀了一勺湯藥小心翼翼地喂到蘇昭寧嘴邊。
蘇昭寧望了一眼茯苓,張口跟著茯苓的節奏,一勺一勺慢慢飲盡了那碗藥。
她是要心狠一些。但不是無意義地折磨自己。
如果換了以前,等待的白術是會出聲催促的。畢竟管家和貴客都在外面。
白術看得分明,那位捧著禮盒過來的丫鬟姐姐,穿得雖然不十分艷麗,但衣裳的質地比侯夫人面前的一等丫鬟還穿得好呢。
二姑娘是白術和茯苓的主子不錯。但二姑娘也是長安侯府過得最艱難的主子之一。
過去的白術和茯苓都不把蘇昭寧放在眼里。可自從蘇昭寧再從家廟回來,茯苓似乎就漸漸變了態度。
上次自從茯苓在清泉寺幫二姑娘做過事以后,她們之間倒是越來越融洽了。唯有自己……
白術敏銳地覺得,二姑娘和以前不同了。
并不是其余下人們討論的——二姑娘如今攀著大少爺,所以水漲船高。
白術覺得,改變是出在二姑娘自己身上的。
一碗藥飲完,蘇昭寧才抬頭看向白術,問道:“管家領著人已經到了院子里嗎?”
白術答道:“是,方才奴婢已經送了茶水過去了。”
“扶我出去吧。”蘇昭寧話是朝茯苓說的,但白術卻也立刻走了過去。
兩個人一左一右扶住蘇昭寧,如同她十分病重的模樣。
房門推開,院子里的了立刻望向門口。
今日外面來的這位丫鬟確實身份略有些不同。她并不是二品驃騎將軍陳天揚身邊的一等丫鬟。而是他的母親——一品誥命夫人陳夫人顧氏旁邊的一等丫鬟。
她這樣的身份,即便是在將軍府也是頗受尊重的。如今在蘇昭寧院中等了這般久,將軍府丫鬟當即就有些審視地看向走出來的蘇昭寧。
她倒要好好看看,到底是個如何的大家閨秀,讓他們的少爺動了心。
這姑娘的手!
將軍府丫鬟當然沒辦法忽略蘇昭寧那雙雖然沒有滴血,但第一眼看上去就幾乎是血淋淋的雙手。
她轉頭看向旁邊的長安侯府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