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以‘樵夫居所藏于山中’為題,各自作一幅畫出來讓我瞧瞧。”駱撫吃了一口茶,隨口說道。
阿荔心情復雜地松了口氣。
雖然姑娘只跟著大公子學了幾日畫,畫技并不精,可平日里畫集卻是沒少看的,眼下好歹還能將希望寄托在“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句話上頭。
總比作文章十個字有九個不會寫,另一個極有可能還要寫錯來得好吧——她剛剛幻想了一下那情形,哪怕是將姑娘設想得再如何光芒萬丈,也還是覺得挺丟臉的。
“一個時辰之內。”
駱撫放下茶盞,又心血來潮般補充道。
朱希周聽得微微皺眉。
一個時辰?
區區一個時辰,能作出什么像樣的畫來?
真當是小孩子亂涂亂畫不成?
這等要求,與其說是考驗,倒更像是拿他們來尋開心的。
這般隨心所欲,行事沒有章法,言行間也無半點長者風范,怪不得落了個性情古怪的名聲在外。
若非是有要事相詢,他當真也不愿與這樣的前輩打交道,更別提是費盡心思、特地托了五柳閣的東家行今日之便了。
朱希周輕輕嘆了口氣。
不管這要求如何荒唐,可他也必須要贏。
他也有把握能贏。
名喚茯苓的仆人已備了紙墨,又命伙計搬來了兩只小案。
阿荔連忙上前替自家姑娘磨墨。
朱希周的小廝也上了前伺候筆墨。
那小廝磨墨間,看了一眼張眉壽主仆的方向,眼中隱隱含著輕視之意。
他家公子雖是年幼,可在蘇州一帶早已傳開了名聲,詩詞棋畫,在同齡之中,可謂無人能比。
更何況對方只是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小丫頭。
要他說,給他家公子提鞋都不配呢。
阿荔對上小廝不遮掩的眼神,眼中浮現出高冷的輕蔑來,同時將墨磨得飛快,端是嫻熟無比——輸什么不能輸了氣勢!
小廝見了,也加快了手中動作。
可到底還是阿荔先磨成了——這得益于她近日來不間斷地跟著棉花練基本功,手下力氣大漲。
“姑娘,墨磨好了,您且試試是不是太濃了些?”
阿荔將硯臺輕輕推到張眉壽手旁,斜睨向那手腕發酸還在堅持快磨的小廝一眼,唇邊掛著強者獨有的冷笑——
呵呵,不自量力的垃圾,也配跟她阿荔比?
哼,她先給姑娘開個好頭兒,贏個開門彩。
小廝臉色難看,酸痛的手腕不小心一抖,幾滴墨汁便飛濺到了朱希周剛鋪好的畫紙之上。
朱希周皺眉看向他。
小廝惶恐低頭:“公子恕罪……”
“專心些。”
朱希周唯有重新鋪紙。
這間隙,他朝張眉壽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見她已挽了衣袖執起筆,腳下踩著腳踏,在案前微微彎著身,落筆神色認真。
朱希周剛覺得有幾分像模像樣時,然看了一眼她似乎并未使上力的手腕,才知是自己想多了。
只有初學的小孩子畫畫才會只用手指的力氣。
待小廝磨好了墨,他又思忖了片刻,復才下筆。
相比于他的心無旁騖和一絲不茍,張眉壽則顯得放松得多。
約是半個時辰之后,朱希周忽然聽到了擱筆的聲音。
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去,果見張眉壽已命阿荔將畫作交到了一旁仆人的手中。
“請先生指點。”張眉壽聲音雖輕,卻帶著從容。
只是只有她自個兒知道,這份從容并非是出于對畫技的自信,而是——荷包里金葉子足的緣故。
不管能不能贏,可今日駱撫的畫,她是非要不可的。
什么性情古怪,喜好清靜,不愿被人打攪——真喜好清靜,大張旗鼓地來這五柳閣作何?待在家里豈不是更合適些?再不行,去山間蹲上半日,不止清靜,還能陶冶情操呢。
再結合起初那掌柜的態度,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咳,再好的才情,再清傲的性子,可想要吃飯,總還是要出來營業的嘛。
再者,興許她還有外祖父這道后門兒可走呢——
張眉壽這廂勢在必得,朱希周則覺得自己勝券在握。
臨近一個時辰時,他恰好完成了一整幅畫,顯是對時間的把控拿捏得非常之準。
兩幅畫同時被仆人送入內間。
不多時,仆人便走了出來。
他朝著朱希周略施一禮。
朱希周不見自得之色,然到底年少,唇邊仍有淺淺笑意浮現。
他身邊的小廝將下巴抬得極高,目含挑釁地看向阿荔。
墨磨得快有什么用處,畫得快又有什么用處,最終贏得不還是他家公子?
“朱公子請回罷。”
阿荔氣得咬牙時,忽聽那仆人開口說道。
朱希周唇邊笑意微凝。
小廝則是滿眼不可置信。
“贏的人,不是我家公子?!”他不受控制地脫口問道。
朱希周略帶不滿地看了小廝一眼。
人家既話都這般說了,卻仍要如此直白地追問,除了自尋難堪之外,還能有什么用處?
只是,他亦十分不解——
是以,在那仆人點頭之后,他立即朝著內間的方向行了一禮,問道:“晚輩不敢質疑先生評斷,只是晚輩今日究竟輸在何處,還請先生直言賜教。”
雖因時間有限,必然談不上精細,可若說他輸在了這樣的一個小姑娘手下,他卻是無法理解。
莫非,這位駱先生因先前他與那小姑娘的對話,而對他存下了不滿?
這位先生性情古怪,仔細想來,竟是不無可能。
此時,只聽內間傳來駱撫的聲音,說道:“茯苓,將兩幅畫拿出去,給他瞧瞧。”
仆人便折回內間取畫,將兩幅畫展放在同一張幾案之上。
朱希周走了過去,垂目觀看。
他直接看向了張眉壽的那幅。
第一眼,便怔住了。
畫紙之上,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青澀稚嫩,毫無技巧。
輪廓干凈,筆力獨到,寥寥幾筆便將山中景致勾勒得栩栩如生,且這等畫風……竟不屬于他所知的任何一個派別。
所以,許有糅合借鑒,卻并非是一味地仿照前人。
這需要積年累月之下,賞看品鑒名家之作的經驗累積,以及不淺的天賦。
可是,他仍覺得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