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秋麗從油紙里拿出來一個五色餑餑,坐在婉瑩的床邊,壯著膽子,探著身子,伸著臉,捏著餑餑,心想:我是好心,惦記她肚子餓,她若覺得我這樣是冒犯她,她就是狼心狗肺。
一看婉瑩還在多愁善感,把餑餑拿到婉瑩面前說:“這是我去廚房幫你取的五色餑餑,你好歹墊墊肚子吧。”
婉瑩不伸手接,也不吭聲,還是躺在床上,悠悠怨怨地想心事。這大概就是齊秋麗最看不慣的矯情吧。大家都是宮女,人家懟了你在先,可是你也沒有饒過人家,懟也讓你懟完了,完事之后,自己還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好像這世界都是圍著你轉。
齊秋麗自言自語道:“果然是個狼心狗肺的,虧我惦記著你肚子餓,冒著鵝毛大雪,出去給你找吃的,早知你不領情,我何苦天寒地凍的,出去凍一趟。好沒意思。知道大小姐你還生著氣,我也不便開口解勸,她懟了你在先,固然是她不好,可你也沒白讓她懟啊!她若錯五十步,你就錯了一百步,誰也別怨懟誰。”
人有時候就解釋不通,越順著心情脾氣去哄,越是哄勸不住,索性不管她,也就那樣,倘若再給上兩句難聽話,就跟吃了靈丹妙藥一樣,什么都好了,氣也順了,怒也消了。
婉瑩此刻就是,聽了齊秋麗的幾句重話像是吃了兩丹妙藥。雖然從小到大沒有沒挨過餓,沒受過凍,更沒這樣沒皮沒臉地讓人羞辱,被齊秋麗這么一說倒也釋懷一些。是啊!自己不是也把人家噎得上不來氣。轉過身來,鼓著嘴說:“你說我狼心狗肺,我看在你給我找餑餑的面子上,不跟你計較。”
齊秋麗一聽,‘哈哈’之笑,想說:“我看你能矯情到什么時候?你再矯情,也抗不過一個‘餓’字。”然而也只是心里想想而已。這樣性情古怪的千金大小姐,好不容易哄好了,若是再惹惱了,她豈不是一晚上竟抹眼淚了。
“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不該說您狼心狗肺,是我狼心狗肺行吧?我狼心狗肺地冒著雪給你找吃的。我狼心狗肺地扮丑角哄你一笑。”
齊秋麗說完,將餑餑塞進婉瑩手里,婉瑩聽見她一連串‘狼心狗肺’雖然有些自怨自艾,不過細細碎碎之間,婉瑩還是覺得心頭暖暖的。
雞蛋大小的五色餑餑,樣子做得精巧,婉瑩吃了一口,只覺得口中十分平淡,跟普通的饅頭沒什么兩樣,中間夾的餡兒,也是中規中矩的紅豆沙,不甚出奇,也不精彩。若是放在平常,吃過一口,肯定丟在一邊。如今肚子咕咕叫,也顧不得好吃不好吃,一連吃了兩個,齊秋麗又送過來一盞茶,兩個餑餑幾口水,肚子總算天下太平。婉瑩說:“要是有一疊玫瑰酥餅就好了。”
“這餑餑多好吃啊,里面的棗泥甜得很呢!”
婉瑩臉上終于烏云轉晴,笑著說:“虧你還是個六品命官家的小姐,竟連棗泥和紅豆沙也吃不出來,這餑餑里哪里是棗泥,這是略略摻了些山楂粉的紅豆沙。”
婉瑩這句話,絕對屬于吃飽了之后,腦子有點跟不上,就跟喝酒喝多了,有點上頭是一樣的道理。說完看見齊秋麗的臉上羞得紅彤彤,也自知自己這句話說得太急欠考慮,有點冒犯對方了。
只是一瞬間,齊秋麗便收起了赧色,說:“我說嘛,這餡兒里面略略帶些酸甜,我只當是棗泥,原來是摻了山楂粉的紅豆沙。好吃,真的好吃呢。”
見齊秋麗不再羞赧,婉瑩也舒了一口氣,說:“餑餑好吃不如好看。”說完又覺得失言,便把后面的話收回肚子里。
“不如好看是什么意思?”齊秋麗大約是不明白婉瑩說的意思,追問道。
若是隱藏反而不好,婉瑩只說:“餑餑不過就是帶餡兒的饅頭而已,好就好在樣子好看。”拿起油紙里一只兔子形狀的五色餑餑說:“你看這餑餑,活生生是一只小兔,做得多好啊!吃了就可惜了,不如放在那里看,也是賞心悅目呢!”
天知道齊秋麗聽了婉瑩的大道理,心中是如何翻騰,恐怕狹窄的心房,此刻千軍萬馬呼嘯而過,萬匹鐵騎踐踏,心里不是疼,是堵得慌。再澆上些剛才棗泥的自卑,心里妥妥的結實,就像是凝固成塊的水泥一樣,死死地堵在心里。
齊秋麗在心中把自己父親和師大人的官職一一對比,正六品對正三品,中間相隔從三品,正四品,從四品,正五品,從五品這五個等級。想到這一處,再聯想到剛才那宮娥巴結的嘴臉,心中更加士氣低落。想她齊秋麗在太原府,也算是千金大小姐,怎么一進京城,活生生讓別人給比成了平民丫頭。
“你爹爹是順天府尹?”
齊秋麗也弄不明白,偌大的京城隨便就一塊磚就能砸中幾個一二品的大員,怎得順天府尹就這么不可一世的煊赫?
這是這一晚上,齊秋麗第二次問婉瑩,婉瑩當然知道齊秋麗心里想什么,直接說:“爹爹正是順天府尹——兼領九門步軍統領提督。”
“九門提督是正二品,你爹爹怎么會是正三品的官銜?”齊秋麗深諳官場秩序,一下自就看到問題的關鍵。
這是師家不愿提及的一段往事。先帝在位時,師大人原是正一品的將軍,領侍衛內大臣,是先帝最為親近相信的股肱之臣。先帝忽然駕崩之后,當今太后效仿宋高祖杯酒釋兵權的典故,宴請幾位手握兵權的大臣。一頓酒席,師大人自請卸任了正一品的領侍衛內大臣一職。做了正三品的順天府尹。然而九門提督一職,師大人一直是兼領。所謂兼領就是一個很微妙的地方,既可以解釋為‘眼下是沒有更合適的九門提督,暫由師大人代勞,’也可以理解‘若是將來有人能夠勝任九門提督一職,師大人也必須將這一職位拱手相讓。’其實還有幾層意思師婉瑩體味不到的,‘官場之間的制衡;師大人舊部的情緒;師大人自己的情緒……’
自從先帝駕崩,師大人對官銜高低看得極淡,又或者說,師大人從來也沒有在意過自己的官職有多高,所以也不難過現在官職有多低……他位居高位,是他敬重的先帝,信他器重他,所以兢兢業業廢寢忘食。先帝為君,在師大人心中卻像兄長。先帝陡然駕崩,師大人幾次想要辭官隱居,然而諸事困鎖,諸方制約,至今也不得解脫。
“爹爹只是兼領九門提督。”
齊秋麗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是正三品,原來只是兼領,兼領已然煊赫如此,若是統領,那還了得?”嘴上說:“九門提督可是護著京城嗓子的要職,你爹爹為何不打點打點,把這位子給坐實了?”
婉瑩心里冷冷一笑,想到:“我爹爹原是正一品的領侍衛內大臣,是爹爹自己主動請辭,九門提督也是太后左思右想,請爹爹代管。”國事家事婉瑩自己也沒有弄明白,自然不能隨便胡說。想起爹爹母親臨行前的教誨,心里有些愧意,自己嘴上也太沒遮攔了,這么隨隨便便又說了這么多。
“累了一天了,我想睡了,有什么話,明兒再說吧。”
齊秋麗見婉瑩無心跟自己說家里的事情,當然也不便硬問,也說:“我也困了,咱們早點睡吧。”
齊秋麗將炭火獨自提到外面,吹了燈火,躺在自己的鋪蓋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