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5章
不能罵人
也不知是因為關口連續派出兩撥斥侯,還是看到沒有完全截殺住那些逃命的胡人,讓漢軍覺得自己的行蹤已經被暴露。
第二日日頭剛升起來,漢軍的先頭部隊就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關口守軍的視野里。
大約是為了看起來更有震懾力,漢軍并沒有沿著已經快要露出河床的鮑丘水里走,而是黑壓壓地漫山遍野壓過來。
漢軍帥旗最后立于關口前的山上,但見周圍旗幟獵獵,刀槍耀眼,衣甲鮮明,一切殺氣騰騰,又那么井然有序地占滿了山野。
這一切看在崔梓眼里,讓他心頭顫了一顫。
此誠精兵是也。
然后再看到山上那帥旗,碩大的關字迎風招展,崔梓心頭更是又顫了幾顫。
漢軍之中,姓關名聲是盛者,莫過于那河東翼虎……
莫不成對面正是此人領軍?
是了,此等精兵,非悍將不能領也。
更別說還悄無聲息地越過沼地,意欲偷襲關口。
若非自己被人示警,提早做了準備,稍有不慎,恐怕就要后果不堪設想。
一念至此,崔梓冷汗差點就流了下來。
這蜀人當真是卑鄙無恥,陰險狡詐之極!
雙手扶在城墻上,感受著城墻的厚實,崔梓這才又恢復了不少膽氣。
漁陽古關在春秋戰國時,就已經被燕國人筑關來抵御北邊的夷狄。
悠悠歲月,雄關險要,抵御外敵不可勝數。
如今漢軍行蹤被提前暴露,失去了最大的倚仗,除了硬攻,別無他法。
但漢軍是偷越沼地,然后才沿著鮑丘水到達這里的,不可能帶有攻城器械。
沒有攻城器械,想要單靠蟻附攻城,就想拿下關口,簡直就是作夢!
越想越是有底氣,先前被漢軍氣勢所懾的畏縮又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崔梓立于城頭,罵道:
“蜀虜,想不到吧?你家阿公早就知道你們會來!有本事你就來攻城,且看你家阿公的弓弩更利,還你們蜀虜的頭更硬……”
“不好好在蜀地吃瘴氣,你也配來幽州啃土?”
聽著城頭傳來的叫罵聲,鎮東將軍面容平靜,沒有絲毫的動怒。
反正她又沒見過自己的阿公,甚至在河東時,她還曾特意讓人前去尋找關家人,誰料到什么都沒能尋到。(第1006章維新與守舊)
但如果罵她家阿翁就不行了。
沒想到城頭這賊子居然還是個識趣的。
鎮東將軍淡淡地吩咐道:
“讓他開城門。”
負責傳話的軍士得令,飛奔下山,跑到關城下一箭之地,喊道:
“關將軍有令,速速開城門!”
崔梓罵了半天,看到對方非但沒有派人跟自己對罵,反而是只派了這么一個小卒前來讓自己開城門。
聽聽,他說了什么?
有令?
崔梓氣極而笑,當下拈弓搭箭,箭羽“嗡”地便射了出去。
崔梓作為關口守將,自然不是文弱書生。
箭羽落地,直插在漢兵前面幾步的地方。
“這便是吾的回答,兀那姓關的,有本事便來開門!”
下邊的漢兵似乎被嚇了一跳,轉身就向山上一溜煙跑去。
“哈哈哈……”
看到漢兵如此模樣,崔梓只道對方怕了,不禁大笑起來。
甚至連不少魏軍也跟著笑。
“蜀虜如此膽小如鼠,居然還想著來攻城?”
“哈哈哈……”
傳話的漢兵跑回山上,滿臉興奮地說道:“將軍,那賊將不但不開城門,甚至還敢射箭。”
“嗯。”
鎮東將軍語氣淡淡,只是又下了一個軍令:
“放信號。”
“喏!”
山頂上“咻”的一聲,一朵煙花升空而起。
炸開,璀璨,墜落……
接著再一朵……
第三朵……
原本罵人罵得正爽的崔梓,就像是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好一會才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道:
“那,那是什么?”
星墜?
白日星墜?
對面山上的漢軍沉默以對。
明明星墜就是在漢軍所在的山上。
但偏偏對面卻沒有絲毫動靜,安靜得讓人害怕。
離關口四十里的鮑丘水,臨時筑成的水壩正發出輕微的悶雷聲。
這是蓄滿的黑龍潭在擠壓壩體。
站在高處負責觀察的哨探飛奔而至:
“發了發了!將軍發信號了!”
“看到了!”
“三,二,一,砍!”
留守水壩的漢兵有三百來人,由水性最好的五十名士卒組成了敢死隊,得到信號后,但見他們齊齊揮動兵器,斬斷東側木樁的固定繩。
竹籠應聲崩解,第一股水流從缺口噴出時細如白練,轉眼便膨大成三丈寬的濁流。
“退!全體退至鷹嘴巖!”
所有人立刻往高處狂奔。
身后傳來巖層斷裂的脆響,臨時筑成的堰壩像被巨人撕開的麥餅般四分五裂。
剎那間,積蓄已久的潭水如同一頭被禁錮多時的猛獸,咆哮著、奔騰著,洶涌而出,傾瀉而下。
鮑丘水瞬間拓寬三倍,原本平靜的峽谷掀起了滔天巨浪,浪頭足有丈余高,裹挾著泥沙、石塊和樹木,以排山倒海之勢朝著下游奔涌而去。
水面漂浮的木筏殘骸撞上礁石,爆出的木刺如蝗如蜂,到處亂飛。
洪水所到之處,轟鳴聲震耳欲聾,大地仿佛都在顫抖。
當漁陽古關的魏國守軍聽到那如雷鳴般的轟鳴聲時,還以為是遠處傳來的雷聲。
崔梓抬頭看看艷陽高照的天空,沒有烏云,甚至連白云都很少,怎么會打雷?
然而,當第一道洪峰拐過大灣,出現在城頭魏軍士兵的眼里時,那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滔天的巨浪,讓所有人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目瞪口呆。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喃喃地問了一句:“那是什么?”
“大水……”
“怎么會有大水?”
前幾日鮑丘水明明都快要見底了么?
怎么突然就來了這么一波大的?
某位新兵脖子咔咔地轉過去,看向某位老鄉伯卒:
這難道就是幾天前你所說的,前年秋日發的大水嗎?
確實夠大的。
我這輩子就沒見過這么大的。
伯卒的嘴唇哆嗦著,顫抖著,根本沒有意識到有人在看自己。
終于在洪峰抵達古北口關城時,他本能地發出了凄厲的警告聲:
“大水來了!”
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
準確的說,在漢軍筑壩成功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成定局。
城墻根基傳來冰層碎裂般的呻吟——丈余高的水頭如同巨大的鋒利刀刃,狠狠撞上城墻,外層夯土像浸透的炊餅般層層剝落。
無盡的恐懼和驚慌瞬間在守軍之間傳播開來,他們瞪大了眼睛,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穩——巨大的沖擊力讓城墻正在不斷搖晃。
不要說城墻上的士兵,就連箭樓都在洪流中搖晃如醉漢。
城門門閂被水流擰成麻花,門板炸裂的瞬間,兩名持戟守兵被碎木刺穿胸膛。
一名裨將轉身想要逃跑,但卻被浪頭沖垮的城門狠狠地壓在下面……
守在城門后面的魏國將士,一個都沒能逃得出去,但他們被臨死前發出的呼救聲,終于驚醒了城頭的士兵。
“跑,快跑!”
這些幾個月前還是農夫的士兵,第一個念頭就是奪跑而逃。
“不要慌,不許跑!”
“大水淹不到城頭,不要亂!”
終于反應過來的崔梓,眼中里充滿了絕望,他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但在洪水面前,卻是顯得那么微弱,幾近無聲。
面對天地自然偉力,普通人根本生不起半點抵抗之心。
求生的本能,讓那些新卒只想要遠遠地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除了少數老卒,士兵們大多四處奔逃,亂作一團,根本無法聽從指揮。
“不聽令者,斬!”
魏軍司馬大喝,揮劍砍殺兩名逃兵,卻被潰軍擠下城墻。
他掉下女墻箭垛的瞬間,洪水卷來半棵松樹,松樹斷裂處的分叉如同數支長矛,扯斷了他的半截身子,流出的腸子像彩綢般飄在水面。
在沖破了城門之后,洪水如脫韁的野馬般涌入城中,瞬間淹沒了關城內的大片土地。
阻止不了眼前的混亂,崔梓絕望地扶著城墻,這才沒讓自己跌倒。
姓關的……
大水……
姓關的……
大水……
這兩個念頭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腦海不斷循環。
“將軍,速去內城!”
副將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緊緊地拉住崔梓,“內城地高,大水無法淹及,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內城?”副將的話,一下子把崔梓從惶恐絕望中拯救了出來,他如聞仙樂,一把反抓住副將的手臂,猛地站起來:
“對,內城,快,趁著漢兵這個時候無法攻城,快回守內城!”
外城城門已毀,守不住了。
但內城還在,更重要的是,關口東西兩山還各有守兵。
只要內城不失,一切都還有可能!
想要把那些逃兵全部重新收攏起來,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
崔梓與副將,本著能收攏多少就收攏多少的心理,帶著還能勉強能聽令的數百人,狼狽不堪地順著外城城墻,尋了一處高地,涉水而過,進入內城。
大水持續的時間并不長,不過小一個時辰。
待洪峰過后,鮑丘水漸漸恢復正常,再次從關城城下溫順地流過,一點也看不出前番那股冷酷無情的模樣。
只是洪水過后的狼藉,卻在提醒著什么叫水火無情。
關城前的原本布置拒馬早已不知去向,城門口原本高大的門樓已經完全坍塌,只剩下一堆扭曲的木材和破碎的瓦片。
斷木,山石,橫七豎八地散落著,有的則是堆積在一起,形成一座小山丘。
“入城!”
沒有受到絲毫的抵抗,漢軍踏入了幽州這個鎖鑰之地。
但見城內到處都是渾濁的積水,水中漂浮著各種雜物,有破損的兵器、破碎的旗幟,還有魏軍士兵的尸體。
有些尸體被洪水沖得殘缺不全,肢體散落一地。
鮮血與泥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片暗紅色的污漬,望之讓人作嘔。
“清出道路。”
鎮東將軍舉目向前看去,但內城的魏國旗幟仍在飄揚,城門依舊緊閉。
內城城墻上,崔梓看著漢軍魚貫入城,目光中有絕望,有憤恨,也有恐懼。
有積水的都低洼之地,越是靠近內城,地勢就越高,鎮東將軍順著清理出來的道路,來到內城城門前,淡淡地說道:
“讓他開城門。”
負責喊話的士卒再一次小跑到前方,大喊:
“關將軍有令,速速開城門!”
話很熟悉,上一次聽到這句話,還是在外城的城墻上,一字未改。
如同觸動了身體的某個開關,崔梓渾身顫抖起來。
還來?
你還來?
“我開你家阿母的門!”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崔梓只恨自己無能,計不如人,若不然,他只非要把下邊那個漢兵給剁成稀巴爛不可!
“有本事你來開!”
反正方才在外城已經把對方罵了個狗血噴頭,現在再罵也無所謂了。
崔梓一把搶過左右的弓箭,向下射去。
“你家阿翁再告訴你一遍,你們這些蜀虜,只配滾回蜀地吃瘴氣!”
喊話的士卒又跑了回來:“將軍……”
“嗯?”鎮東將軍眉頭一挑,看向城頭,沒想到這倒是個硬骨頭。
不過……
罵她的阿公可以,但罵她的阿翁不行!
而且,此人好像剛才還罵了她的阿母?
“再喊一次!”
再喊一次也是同樣的回應,甚至讓崔梓罵得更兇了。
“來來來!你家阿翁就在城門上,有本事你就來開,你不來,就是倡妓生的!”
崔梓正罵得歡,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將軍?”
“嗯?”崔梓回頭,但不遠處,胡人老祝巫與那胡人首領正被護衛攔住。
“將軍,我們有事稟報啊,將軍!”
洪水淹了外城,沒在城頭的人,但凡有求生意識的,都會往高處的內城跑。
沒想到這些胡人居然也趁著亂成一團,逃了進來。
“底下那些漢兵,就是我們部族的仇人,我們有話想要對大人說。”
“嗯?嗯!”崔梓本就打算死戰到底,沒想到這些胡人居然還是自己的天然盟軍。
他揮了揮手,示意讓那兩人過來,“那些漢兵,原來就是你們的仇人?”
他又看向那部落首領,“你們有什么話想要對我說?”
但見那滿頭小辮子的鮮卑胡人首領開口道:
“王師讓我給你帶個話。”
居然是字正腔圓的漢話。
“什么?”
崔梓的腦子有點蒙,畢竟今天受到的沖擊太大了。
心神搖曳,情緒起伏,導致反應也變得遲鈍。
他說的這個“什么”,本來是意外時反問。
這胡人不是不會說漢話,都是由這老祝巫譯話嗎?
怎么突然就會說了呢?
還有,王師是誰?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但見那胡人首領咧嘴一笑。
雪亮中帶著寒光,手起刀落,血霧噴飛!
同時如雷吼聲響起:“將軍讓你開門啊,賊子!為何不聽,耳聾了嗎!”
感覺到視線越來越高,這是崔梓這輩子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早就暗暗圍上來的胡人,隨著禿發闐立的這聲怒吼,皆是齊齊吶喊,亮出兵刃,一擁而上,向著這邊圍攻了過來。
以有備對無備,而且魏軍還沒有完全從洪水的肆虐中回過神來,再加上城下漢軍壓境,早就是士氣低落。
一時間,魏軍非但連連敗退,甚至還有再次潰逃的跡象。
隨著禿發闐立舉著崔梓的人頭高呼:
“賊將已死,余者棄械不殺!”
內城這千余魏軍終于再也撐不住,紛紛扔掉了手里的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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