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簡挑了個好時辰。
烈日已落,涼風微襲,天邊紅霞燦然生輝。
園中的賓客見到白棠,談笑聲忽低,氛圍竟有了片刻的凝固。恍過神后諸人竊竊私語:僅從相貌行止上看,他也不是傳言中那般不堪嘛。清爽干凈的青色長袍,襯著一張毫無死角英氣俊俏的面龐,尤其是那雙狹長的鳳眼冷而不媚,艷而不俗,少年翩翩氣度出眾。
秦簡含笑迎上前:“練公子!”
白棠笑著還禮:“秦公子。”
今日這場戲,可得好好唱!兩人相視一笑,默契十足。
看客們彈眼落睛:這兩人一個俊美一個儒雅,站在一塊兒,竟是詭異的和諧!那外邊的謠言,有幾分真偽?
白棠尋到大伯所在,幾步上前,深深行禮道:“白棠見過祖父,大伯。”
練老爺子抹了抹灰白的胡子,清亮的目光中難掩疑惑:“白棠?”原來二房的大孫子打扮清爽了,還挺入眼的。
“多時不見祖父,祖父身體康健,白棠兄妹和母親就放心了。”
“嗯!”練老爺子揚了揚眉毛,記憶中,這個大孫子從小就躲著自己,有時自個兒想和他親近,他都如臨大敵。天長日久,老爺子對他的情份,自然也就淡了。今天突然聽他真摯充滿孺慕之情的話,心中一暖,溫和的問:“今天的比試,你可有把握?”
“孫兒必不負祖父所望。”
練紹榮呵的聲冷笑:“你真有把握?”
白棠正色道:“白棠絕不會輸于高家。”
練老爺子點點頭,揮手讓他坐到自己身邊:“好。我和你大伯拭目以待。”
練老爺子對面的客人,正是高家人。
高鑒明目光炯炯的盯著白棠,暗想:今日必要你輸得心服口服!就算不能把你師傅逼出來,也得讓你今后再沒臉面死賴著阿櫻不放!
葉櫻與白棠退親的消息,他還未曾得知。
“鑒明。”高家的老爺子笑咪咪的問,“那個少年就是練白棠?瞧著挺不錯的小伙子嘛。”
高鑒明輕輕哼了聲:爺爺一心撲在雕板作坊里,練白棠的丑聞他哪兒會關心?忍不住瞥了眼程雪楓淡漠的臉色——可憐的程家公子,當初沒少被練白棠糾纏吧?
客人陸續到齊,都是些城中名人雅客,相互寒喧入座后,便目光期盼的瞧著秦簡:寶貝版畫在何處?
園內不知何時坐了兩排歌伎,絲竹聲起,吹彈的是江南柔軟婉轉的曲調,暖風徐徐,聽得眾人心神俱蕩。
一曲過后,秦簡方舉杯向賓客道:“秦簡初到京城,冒昧請諸位赴此茶會,心中一直忐忑。幸好各位不嫌棄在下孟浪無行,依約而至,在下不勝榮幸。以茶代酒,先敬各位一杯。”
練白棠瞧著少年老成的秦簡,想到前世的秦嶺,心中感慨頓生。相似的容貌,肩負相同的重擔。生為秦家人,也不知是喜是悲幸或不幸?
彼時諸人桌上唯有空盞,秦簡話音方落,一群粉衣霓衫的侍女魚貫入園,人人手托茶盤,茶盤中一尊小巧玲瓏的紫砂壺,頓時,滿園茶香,裊裊欲仙。
諸人聞嗅著這清冷凜冽的香味,震驚中自然想到了那些謠言:秦家有絕頂好茶,竟是真的?!
秦簡待侍女為客人奉上香茶后,微笑道:“此茶名為蘭雪。是練家公子白棠的師傅所創。取松蘿茶之技、點茉莉之香,重鑄雪芽之魂。各位來得巧,今日可先行一步品嘗此味新茶!”
高鑒明面孔一沉!他舉杯先聞香,再品茶,茶入口,先苦后甘,幾番滋味交雜,回味無窮。一時間,自定下比約心底隱約的不安一鼓腦兒全涌了上來。
高老爺子放下茶杯:茶會一開場,就是幕大戲!與之相比,孫兒和練白棠的比試,實在算不得什么了。
秦簡直接借此賞畫之會,奉上蘭雪,為秦軒及自家辟謠了!
哼,傳言只道許丹齡是秦家的托。看樣子,秦家說的竟是大實話!
他再看白棠,見他笑容淺淡,氣度端凝。眉心不由一緊,心中登生不安。
對于蘭雪茶的魅力,白棠從不曾擔憂過。史載,蘭雪一出,風靡大明朝!世人無不以飲蘭雪為榮,竟逼得松蘿茶也改名蘭雪方得已茍存。
果然,諸人心思轉得飛快,這樣的好茶落到秦家的手上,秦家大賺不說,今后練家二房借著秦家發達了啊!看向白棠的目光,不由又變了幾變。早有人在肚子里念叨:瞧人家的運氣,怎么沒讓我碰上世外高人呢?
賓客稱贊紛紛,心中各有計較。
飲過茶,秦簡又道:“在座有不少雕版界的前輩高人。自雕版印刷面世,從佛經到四書五經,又到今日的小說游記,可謂進展驚人。尤其是版畫。”他頓了頓,瞧向劉練兩位老爺子,“機緣巧合,在下在蘇州游寒山寺時,偶然發現了一份金剛經經卷。卷首雕版的畫頁人物生動,渾樸凝重。卷末刻有年號,竟是部唐代版印的金剛經!在下也不敢擅作決斷,故邀請各位前來觀摩評定。”
說畢,他輕輕揮手,一名身姿柔軟年輕貌美的素衣女子捧著一只朱盤款款而至。
練白棠前世在大英博物館觀摩過這卷經書,是以并不急切,但他大伯的眼中已然放出了精亮的光芒。對面高家人的臉上,一樣滿是熱切。
秦簡將經書放于園中備好的一張長桌上,小心的展開頁面,笑道:“先請兩位老爺子鑒賞。”
高老爺子立即起身,瞥到練家老頭兒慢悠悠的樣子,心中一咯噔,也放慢了步子,笑容滿面的道:“石軒哪,今日我們可是大飽眼福羅。”
練老爺子淡笑道:“多虧秦公子。”
兩位前輩往經書前左右一站,余人皆退到一邊。
卷首畫頁上印的是如來佛祖講經,羅漢觀音俱立在旁,另有兩只獅子狗兒伏在如來前聆聽佛法。畫面左上角幾個小字祇樹給孤獨園。卷末有“咸通九年四月十五日王玠為二親敬造普施”的刊記。可知此畫是唐朝懿宗咸通九年所印。
兩位前輩看了許久,高家老爺子方嘖嘖贊道:“線條流暢,畫面繁而不雜。畫師和這位名為王敬的雕版師傅,俱是高手。”
練老爺子點了點頭:“這紙質和墨色,確是年代久遠之物。”
兩位老人目光一觸即放,不動聲色間各自一笑。
“這手字也不錯。古拙遒勁,刀法純熟。高手所為也!”高老爺子喚來孫兒,“鑒明,你也來看看。能瞧出些什么?”
高鑒明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湊上前一看畫頁,驚嘆不已:“爺爺,一頁插畫,盡顯大唐佛家盛象!”
他略作沉吟,侃侃而道:“相傳,履憍薩羅國的智者須達多為請如來佛祖至家鄉講經,廣宣妙法,欲在國中修建精舍迎接佛祖。千挑萬選之下,他看中了當朝太子的一座府阺,太子卻不舍得讓出自己心愛的園林,便對智者道:他若能用黃金鋪滿園林的地面,便將園子賣給他。最終他的誠意感動了太子,太子道,園中的樹還是我的,我也送給你吧。此故事便名為祇樹給孤獨園。孤獨,實指佛祖的名字。”
園中諸人紛紛點頭,皆贊他知識淵博,不愧是高家未來的接班人。
高鑒明得眾人贊賞,心中得意。卻見爺爺神色淡漠,一驚之下,瞥到練白棠靜立一角,立即笑道:“練公子,你覺得這張版畫如何?”
練白棠眉稍輕挑。這是迫不及待的就向他宣戰了么?
四周一片寂靜。
程雪楓止不住冷哼:他能看出什么名堂?
白棠朗聲道:“既然高公子抬愛,白棠就說說一二。”他走至版畫前,細作打量。“大唐佛法一度興盛,但武宗滅佛后,佛教勢力大不如前。懿宗之時,在他大力扶持下,佛教重又鼎盛,更有法門寺迎佛骨驕奢至極。這版金剛經便是在此時橫空出世。不過——”白棠目視秦簡,“這張版畫,并非原作,是公子叫人復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