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棠話音方落,滿場俱靜。
高家老爺子恨鐵不成鋼的瞅了眼孫兒:只知賣弄學問,浪費了大好揚名的機會!
高鑒明得意洋洋的臉露出絲茫然之色!復刻?贗品?!這——這怎么可能?
白棠笑了笑,他前世是做什么的?木版水畫,復刻天下名作,古人的這些小技倆,又怎么瞞得過他?
秦簡剎時失色!驚疑不定:“你——”
“不愧是江南秦家的手筆。”白棠輕輕捧起畫紙,“描拓版畫并非難事,難在取五百年前的舊紙、舊墨合成此畫,少不得還要再作加工折舊。這張版畫幾乎天衣無縫!白棠佩服不已。”
秦簡斂了震驚,睜著明亮的雙眸好奇的問:“不知破綻在何處?”
白棠指著畫中一只獅子狗兒的鬃毛道:“此處是筆力最細之處,五百多年的時光,就算保養得再好,也當有所虧損。但是——”圖中的狗兒尾尖的鬃毛都清晰可辨。
秦簡恍然大悟,輕輕拍手道:“練公子目光如炬心細似發,秦某欽佩!”
練紹榮長長的舒了口氣,面上笑意難掩。高家的人則心沉如海:比賽還沒開始,已讓練白棠拔了頭籌!
“此畫原稿現藏于寒山寺。”秦簡滿面歉意的向諸人致歉,“各位若有興致,可上寒山寺一覽真跡。這張畫,的確是我傾全力仿制而成。原以為能瞞得過諸位,沒想還是被人當場戳穿,在下慚愧萬分!”
諸人這才上前細看畫頁,嘖嘖稱奇,若非秦簡坦然承認這是贗品,無論從紙質還是墨色皆看不出半點破綻!雖說心情略有不爽,但更為江南秦家的手筆感到震憾:秦家竟有唐朝的紙墨,就這一點,便令人心生無限的向往與敬畏。至于練白棠的一鳴驚人,反倒沒那么顯眼了。
程雪楓眼底的震驚一掠而過。被他壓抑已久的那個念頭又瘋狂的冒了出來:清楓潭之后,此白棠恐怕非彼白棠!一時間他手心濕冷,身子發寒,心中驚懼彌漫。
暮日的陽光,將白棠的影子拉得細細長長,與人一般的風姿綽越。雪楓的視線從影子移回白棠的身上,吐了口濁氣:至少是人非鬼!也沒做什么傷天害理之事。
秦簡待大伙兒欣賞完版畫后,又道:“其實,此次請各位來,是有件事想與大家商量。”他朝天拱手,“陛下的六十大壽將至。秦家欲略表心意。思來想去,愿重刻金剛經,廣施善緣,以襄盛世。”
高老爺子點頭笑道:“這是好事啊。不知秦公子這本金剛經想怎么刻?”
“金剛經一共三十二品,每品一幅扉畫。再請當今德高望重的法師為其作序。”秦簡含笑道,“諸位覺得如何?”
高鑒明搶先贊道:“每品一畫,又有大師作序,足矣!”
秦簡含笑間見練白棠一臉淡然,忍不住問他:“練公子所覺如何?”
白棠捏著茶蓋沉吟了一番后,問:“秦公子刊印此經,是為廣施善緣。但一來經義微妙,二來不諳經法的人著實良多。您這經書送出去之后,也不過是檀香邊多一件裝飾而已。”
高鑒明聽他大放厥詞,呵的聲冷笑!找死!再看秦簡的面色,卻見他剎時肅然,凝聲道:“練公子說得有道理。公子以為應該如何刊印此冊為善?”
高鑒明覺得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怎么今日的事情竟然這般荒誕不稽?
白棠微笑道:“其實也不難。秦公子既然能請到佛家大師為此經作序,為何不將大師對金剛經的釋義記錄在冊呢?”
秦簡恍然,撫掌道:“妙!三十二品,每品一圖,每品一釋義。就算不諳經法之人,也能就此粗通經文!練公子,多謝指點!”
白棠含笑受禮,又道:“只是各家的法師對佛法經義見解各有不同。秦公子要用心斟酌了。”
秦簡后背立時起了層冷汗:這還真是個為難之處!就怕自己選了某位法師的經義,卻引來其他佛教中人的不滿。立時道:“練公子心思縝密,提醒得對!”
高鑒明呆若木雞,臉上一陣陣的發熱:他今日被白棠的學問與見識連番打擊,猶如在夢中,不敢信卻又不得不信,喃喃著他忍不住低喚了聲:“爺爺?!”
怎么辦?
高老爺子忽的一笑,拱手對練家的老對頭道:“恭喜石軒,生了個好孫子啊!”
練老爺子笑了笑,語氣中滿是得瑟:“懷德不必羨慕,你家的孫子也不差。”
園內已有人高聲問:“不知秦公子這本金剛經,打算何時刊印?刊印幾冊?”
高練兩家人立時豎起耳朵:這才是正題!能和江南頂級的氏族合作,哪怕不賺錢,他們也樂意!
秦簡微笑道:“此事再議!總要尋到滿意的畫師與雕刻師傅還有釋義的大師才好決定。”
高老爺子笑著嘆息道:“若論當今佛門中哪位法師最受推崇,非國師莫屬啊!”
白棠心頭咚的一跳,目光不由自主的便和秦簡撞到了一塊。
當朝的國師——朱棣身邊的首席軍師,一手輔佐朱棣平定江山登上帝位的傳奇僧人道衍!俗名姚廣孝。
這可是位不得了的人物啊!
以僧人的身份獲得燕王的信任與重視成為燕王最倚重的謀士!
身為出家人,慈悲在心,卻親手挑起了腥風血雨的靖難之役!
建文帝繼位,百姓心之所向。他勸朱棣起兵造反,理由很簡單:“臣只知天道,不管民心!”
天道要你燕王坐這大明江山的主人!民心?民心算什么?民心抵得過天道?!
待朱棣坐上龍椅時,他拒絕了還俗的圣意。上朝官服,退朝僧袍,依舊居住在寺院中。國事佛法兩不誤。最重要的是,他至死,都深得朱棣的信任與敬重!
這樣一個擁有頂級的智商、情商和權勢的人,白棠豈敢小覷?!
又有誰能請得動他為一部經文作序釋義?
白棠的手心不由捏了把粘濕的汗漬,長長的吁了口氣。
秦簡倒是心中一動,暗想:若能請國師釋義經文,此版金剛經不說千載流芳,必能聲震仕林!
諸人雖頻頻點頭,但實則一笑而過:國師大人怎會出手?
倒是高老爺子眼內的眸光微微一晃,若有所思。
諸人又對刊印金剛經之事各自提了些建議,秦簡還取出家族中收藏的佛經典藉與諸人欣賞,討論得倒也開心熱鬧。
興致所在,便有人討了筆墨,寫詩紀念今日的茶會。
秦家的筆墨箋紙皆為上品,湖州狼毫徽州的墨,詩箋卻是桃紅色的薛濤箋,印有朵朵浮花,新奇別致。箋紙的背面印有松竹齋三個飄逸的大字。正是練白棠所作的新品詩箋。
高老爺子早聞松竹齋詩箋大名,也曾細細的研究過,得出的結論與眾人相同:一流的畫師,頂級的雕工!
練白棠自不可能有這手功夫,至于他所說的師傅許丹齡,高家用盡所有人脈也沒找到他半點蹤影。高老爺子想不明白了:這手本事的畫師,不可能默默無名!搞不好是練家老頭兒為了提攜孤兒寡母的找得借口!可就算是練家的版子,也沒見過此等新奇的畫作啊!
今日又品了蘭雪茶,高老頭兒迷惑頓解:練老頭哪會制茶?!練白棠多數是真的交上狗屎運了。他遇見的,必然是一個名門隱士!
他妒恨交加:練家恁得好運!
高鑒明可不如爺爺有城府,他今日被練白棠搶盡了風頭,早就蹩著一肚子氣,就等著在比試中讓對方出丑!
終于,有人順著案上松竹齋的詩箋笑嘻嘻的問了一句:“聽說今日還有場薛濤箋的比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