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鐘麟已經很老了。
穿著便服,佝僂著身子,一部稀疏銀白的長須,太陽穴上有很多老人斑,褶皺的手背上也都是老年斑。
他戴著一頂瓜皮帽,就好像出來遛彎曬太陽的老大爺,唯獨偶爾抬起頭來,那垂下來的大眼袋上,一雙眸子會散發出似有似無的威嚴。
他坐在太師椅上,微閉著雙眸,張之洞坐了客座,付青小心陪在一旁,陳沐則帶著紅蓮,站在了張之洞的身旁。
譚鐘麟終于睜開雙眸來,朝陳沐問了一句話:“你是甚么人?”
陳沐疑惑起來,因為適才付青和張之洞都已經介紹過他的姓名,怎么打了個小盹兒就忘記了,難道他已經老糊涂了?
陳沐正疑惑之時,譚鐘麟點了點陳沐身后的紅蓮,朝陳沐說道:“你既不是官,也沒我大,為什么一定要帶著這個紅衣服的女人,是看不起老夫,要在老夫面前擺架子么?”
陳沐也是尷尬,他也知道這樣的場合,帶著紅蓮極其不合適,但這女人如何都甩不掉,也是無奈。
況且,陳沐一直帶著紅蓮,其實也是一種試探。
無論是黃飛鴻,還是張之洞,亦或是譚鐘麟,若連陳沐身邊帶著一個女人都無法接受,又如何推心置腹相互信任?
當然了,或許在旁人眼里,這不過是陳沐極其蹩腳的借口,甚至連陳沐都無法說服自己。
陳沐一時半會兒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反倒是一向沉默不語的紅蓮,此時開口道。
“你既牧守一方,便該恪守禮法,我雖拋頭露面,但你直面而斥,算不算為老不尊?”
陳沐心頭也是叫苦不迭,早先就已經與紅蓮約定過,想要跟著陳沐,就不能隨便開口,沒想到她到底還是忍不住了。
譚鐘麟本就與張之洞政見不合,今次來,連張之洞的面子都不給,紅蓮竟還敢出言頂撞,這簡直就是火上澆油了!
然而譚鐘麟卻睜大了眼睛,而后又微微閉上眼睛,不再說話,看來竟是不再追究這個問題了!
陳沐漸漸也就想通了。
這個年代,嘴上還大談什么禮法,便如同從古墓里挖出一個老學究一般迂腐。
眼下連剪掉辮子都敢做了,這世道還談什么詩書禮儀,簡直就是不合時宜了。
但譚鐘麟卻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學究”,他像個不愿被時代改變,死死抓著那即將逝去的禮法的遺老。
他厭惡變法維新,他排斥一切外來事物,他的眼睛其實也老花了,早先付青曾經送過他一對西洋眼鏡,為此還被這老總督冷落了大半個月。
他認為人就該念舊,新的東西只能帶來禮樂崩壞,他一直在念叨那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講禮,人人守信的年代。
雖然這樣的年代,已經逝去了幾百上千年,但身為文人,他固執地認為,即便這樣的時代已經去而不返,也不敢忘記。
而文人就該承擔起這樣的責任,一個時代的逝去,若連文人都忘卻了,那便是真正的死去了。
這是老祖宗傳承千百年的東西,是整個中華民族的魂,是如何都不能丟棄的。
所以他討厭看到女人拋頭露面,更排斥女人進學堂讀書,像紅蓮這樣,與陳沐沒有正經名分,就跟著陳沐出雙入對,實在不合適。
但紅蓮所言也不差,他雖然年老了,但畢竟是男子,這么當面斥責她,也并不合適。
或許譚鐘麟只是一時發脾氣,陳沐這是想太多,但無論如何,終究還是能夠看出,譚鐘麟為人,與張之洞所說,并沒有差太多。
陳沐心里這般想著,譚鐘麟又睜開了眼睛,朝張之洞問道:“所以,你是在尋求我的許諾,要在廣東建工廠?”
張之洞早先籌集資金八十萬余兩,打算在廣州石門建廠,可謂萬事俱備,然而最終還是因為調任湖廣總督,而遷到了湖北。
雖說湖北水陸兩便,又有煤鐵,也是不錯的選擇,但若真能夠堅持,張之洞到底還是希望能夠在廣東建廠的。
旁的不說,單說廣東當時是最重要的對外口岸,而且但凡發生戰爭,廣州灣是如何都逃避不過的,必須重兵部署。
雖說兵工廠建在湖北漢陽山里,能夠增強防御,讓侵略者無法深入內陸去破壞,但將造好的槍炮運輸到全國各地,到底是不如廣東方便。
當時他就曾經質疑過,有人不希望他在廣東建廠,所以才想方設法將他從廣東調走。
在廣東失敗了一次,如今再次出現這樣的念頭,張之洞卻仍舊激情飽滿,就仿佛能夠在有生之年,完成自己的心愿一般。
“沒錯,就是想在廣東建廠。”張之洞壓抑著漸漸有些急促的呼吸,仍舊免不了興奮與激動。
他縱橫朝堂大半生,可算是文韜武略,亦或者說“文治武功”,朝堂上那些個爾虞我詐,他也早已見慣不怪,可面對譚鐘麟,他卻沒有半點頭緒,也不去思考他話語背后的隱喻,只是迫切想得到他的認同。
他毫不掩飾地將自己放在了比較低的一個位置,仿佛譚鐘麟是他的上級,頗有些縣官不如現管的意味。
“即便你知道我一向厭惡這些東西,即便你知道,在朝堂上這么多年,我從來都反對,從未有過一次贊同認可,你也要跟我說,你要在我的地盤建廠子?”
張之洞繼續點頭道:“是。”
譚鐘麟睜開雙眸:“你憑什么認為我會同意?”
張之洞沉吟了片刻,而后開口道:“我有一樣東西,本來是打算帶上京城,說服那幫子老頑固的,如今,就先拿來說服你這個老頑固吧。”
如此說著,張之洞便率先走到了院子里來,譚鐘麟不愿挪屁股,不過付青已經上前來攙扶,他也只能往外走了。
張之洞今番只帶著陳沐和付青,但沈長洲等人如同他的衛隊,一直隨侍左右,此時已經在院子里頭了。
“給我一支槍。”張之洞伸出手來,沈長洲當即解下腰間的手槍,調轉槍頭,將槍柄遞給了張之洞。
張之洞咔嗒一聲卸了彈匣,將空槍遞到了譚鐘麟的前面來。
“摸摸。”
譚鐘麟一臉嫌棄,別過頭去,就好像兩個賭氣的孩兒一般。
張之洞又往前伸了伸,差點沒強塞到他的手里。
“摸一摸,就摸一摸!”張之洞知道,譚鐘麟從來不碰舶來品,家里的窗戶甚至連玻璃都不用,電燈更漫提了。
張之洞從未忘記過,當自己第一次觸摸這些槍械,那種冰冷的金屬質感,那種奪命的危險,那種掌控生死的力量感,讓他的心跳,如同第一次見到心愛之人那般,悸動得無法自抑。
他希望譚鐘麟能夠親身感受一番,他希望譚鐘麟像個遲暮談戀愛的老光棍,臨了還能體驗一下那種感覺。
然而譚鐘麟到底是沒有說服自己,他如何都邁不出這一步來。
看著執拗的譚鐘麟,張之洞也是嘆氣道:“文卿啊,這都幾十年了,你還是這么個老樣子,抬頭便只看到井蓋兒大的天,卻如何都不愿跳出來,睜開眼睛,好好看一看……”
譚鐘麟怒道:“你是在說我井底之蛙咯?洋人那一套,到底有什么好!”
“若人人固守本分,這世道可不就太平了么!”
張之洞哈哈大笑,痛心疾首地說道:“我們是人人固守本分,可洋人不守本分啊,就算咱們人人講道理,可洋人是野蠻人,他們可不會讀四書五經,你到底何時才能開悟啊!”
譚鐘麟也不認輸:“便是洋人來了又如何,咱們若學他們那一套,豈非與他們一樣,喪失仁義禮智信,變成野蠻人!”
“我華夏宗國,人才濟濟,非得用這般激進的手段不成!”
張之洞如同看到一個可笑又可憐之人,搖頭道:“文卿啊,我也是讀書人,早先又何嘗不是與你這般?”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說得容易,誰不是這么個愿景?可若不變法,國將不國,又談甚么治國?手持鋤頭,又如何對抗洋人,如何平天下?”
譚鐘麟也執拗起來,朝張之洞道:“你自己不堅持,喪失道義,卻來責怪恪守文道之人,豈不是可笑!”
張之洞搖了搖頭,終于要放棄了。
付青此時朝譚鐘麟道:“譚帥,洋人的火器確實有其獨到之處,咱們暫且不說,這廣東地界,是以商貿為重,若建起廠子,帶動地方,錢糧上必是有著極大助益的……”
付青一直以首席智囊自居,在他看來,說服譚鐘麟,他該是沒問題的。
只不過眼下時機不對,他也不打算勸說,只是開個頭,埋個隱線罷了。
譚鐘麟道:“青,我一向看重你,為何連你也糊涂了啊!”
如此說著,譚鐘麟便往房里走,頭也不回地說道:“張大人,恕不遠送!”
張之洞重重嘆息一聲,付青卻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暫時離開。
張之洞也只好將手槍放下,正打算交還給沈長洲,一直沉默著的陳沐,此時去站了出來,從中接過了張之洞手槍,指了指張之洞手里的子彈,攤開了手掌。
張之洞遲疑了片刻,但到底還是將子彈交給了陳沐。
然而下一刻,陳沐的舉動,頓時讓張之洞頭皮發麻,手指頭都顫抖了起來!
陳沐快速填彈,咔噠上膛,而后瞄準了正要離開的譚鐘麟和付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