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之洞的印象之中,陳沐并非有勇無謀,更非沖動之人。
誰能想到,陳沐在這個節骨眼上,竟想用強!
且不說威脅朝廷重臣是多么大的罪,單說譚鐘麟這樣的人,根本就不受威脅啊!
看著陳沐的舉動,張之洞也只覺得太過胡鬧,這么做非但無法說服譚鐘麟,只能適得其反,讓他更加的反感和厭惡!
然而他此時卻不敢出聲,因為他生怕驚擾了陳沐,這小子彈可就不長眼,若果真誤殺了譚鐘麟,可就全完蛋了!
陳沐瞄準著前方,突然開口道:“譚帥,敢問您的為官之道是甚么?”
譚鐘麟聞言,頓時停了下來,轉過身,朝陳沐道:“無他,忠君保國爾!”
也誠如張之洞所想,他對那黑洞洞的槍口,根本就沒有半點的畏懼和屈服!
身邊的付青卻是急得要跳腳!
若張之洞等人離開,他還能緩緩勸說,指不定還是能說服譚鐘麟的。
可陳沐來這么一出,譚鐘麟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只講道理,而不服拳頭,這么脅迫,便等同與葬送了所有的機會啊!
他拼命地朝陳沐使眼色,正要開口訓斥,陳沐卻朝譚鐘麟搖頭道:“譚帥,忠君你做到了,但保國?呵呵……”
“我也讀了十年書,若非家中變故,去年就該考試了,從小我學的可是忠君報國,而不是保國。”
“你也知道是保國了,到了何種地步,才需要保國?你又拿什么來保國?”
“那你的道理?還是拿你的書本?”
“沒有硬拳頭,你拿狗屁保國!”
陳沐往前一步,甩手便是一槍!
“砰!”
左手那口大缸,里頭栽培著一株睡蓮,此時含苞待放,充滿了雅韻。
然而子彈輕易便轟碎了厚重的大缸,池水嘩啦啦傾瀉而出!
“告訴我,你拿什么對付這樣的洋人!”
“砰!”
又是一槍,卻是轟在了院墻角落的假山上,竟是轟下一角,碎石四處濺射!
這院子雖然不大,但可謂匠心獨運,譚鐘麟是老派文官,最看重庭院的設計,里頭可都是他的心血,便是院墻上蓋著的瓦當,那都是上了年歲的老物件!
可陳沐“砰砰砰”將彈匣里的子彈全都打了出來,整個院子只在眨眼間,便被打了個稀爛!
譚鐘麟是個文官,不似張之洞,沒有經手過武事。
即便是張之洞,也并未親眼見過戰場上的廝殺,但他創建槍炮廠,對火槍之類的武器,并不陌生,這種場面,嚇不到張之洞。
但譚鐘麟卻是第一次見識到了火槍的威力!
這個老重臣排斥所有外來東西,張之洞讓他摸一摸槍,他都不樂意,就更別說看人射擊了!
認真計較起來,這確實是他第一次親眼見識火槍的威力,而且還是如此近距離地見識到這樣的破壞力!
陳沐就是抓準了這一點,才敢兵行險著!
從譚鐘麟的表情神色,他看不出太多東西來,但老重臣的臉色已經發白,這就足以印證陳沐的猜測!
彈匣里的子彈終于打完,陳沐將空槍遞給了沈長洲,后者卻是目瞪口呆,驚愕在原地,遲遲沒有伸手去接。
譚鐘麟雖然是文官,但也是總督,而且還是重中之重的兩廣總督,朝堂上多少人巴結都來不及啊!
放眼看看整個朝堂,曾經擔任過兩廣總督的都是些什么人?
張之洞就不必說了,李鴻章和李瀚章等,哪一個不是青史留名的國家重臣啊!
即便是張之洞這樣的人物,在譚鐘麟面前,都將自己放在一個比較低的姿態和位置上。
這里頭固然是因為張之洞有求于人,但還有一點是,譚鐘麟的資歷可以說算是目今最老的了!
陳沐非但質問了這位朝中忠臣,一方牧守,竟還敢在他面前放槍,將他院子里的東西打個稀巴爛!
全場仍舊死寂一片,唯有裊裊青煙,在空中漸漸消散。
譚鐘麟身后那個盆栽,也不知適才被石子濺射還是如何,此時咔嗒一聲裂開細小的縫隙來。
“你說你叫什么?”
“陳沐,陳其右的陳。”陳沐本想用化名,但到了嘴邊,卻昂起頭來,報上了真實名號。
譚鐘麟顫巍巍地走到陳沐面前:“洋人真的這么厲害?”
陳沐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朝他答道:“若單論槍械威力,確實如此,或許比這厲害十倍百倍,香帥的廠子,產出的槍炮雖然先進,但咱們用的是洋人的機器……”
“這東西是咱們老祖宗發明的,但卻在洋人手里發揚光大,被洋人用來反打咱們,他們能研發出更厲害的槍炮,咱們若不跟緊,就會被大浪淘沙一般,泯滅于時代洪潮,連浪花都撲不出半個!”
“固守道義自是最好,時代反反復復,終究會返璞歸真,或許過得個幾十年,又會舊調重彈,但若不順應天時,眼下這個坎都過不去,又談何未來?”
“道義,是老天的賞賜,不需要人來守,社會淪喪,物極必反,當人們需要道義的時候,道義自然會出現,但國土山河卻需要守!”
譚鐘麟看著陳沐,許久許久。
他突然朝張之洞問道:“他一直這么喜歡給老人講大道理么?”
張之洞微微一愕,而后搖頭笑道:“是。”
譚鐘麟朝陳沐伸出手來,陳沐便將手里的槍,遞到了他的手里。
譚鐘麟反復翻看了一下,也沒有再歸還的意思,反倒朝陳沐道:“這個要怎么用?”
陳沐講解了填彈開槍之法,譚鐘麟又朝沈長洲問道:“子彈還有么?”
沈長洲遲疑地看了看張之洞,后者點頭之后,他才取出子彈來,不過卻只取了一顆。
譚鐘麟將那顆子彈給填進彈匣,上膛之后,突然舉起槍口,瞄準了陳沐!
張之洞也是臉色大變,本以為譚鐘麟會因此而改變主意,誰能想到會是這般!
陳沐心里也沒底,他不敢威脅譚鐘麟,但譚鐘麟想要射殺他,卻是一點都不冤枉的。
雖然譚鐘麟尚未細查底細,但他陳沐到底還是個逃犯,即便譚鐘麟殺掉他,也沒半點干系的!
陳沐看著這黑洞洞的槍口,后背也是冷汗直冒,此時才終于意識到,適才自己的舉動,是多么的冒險!
然而譚鐘麟看著陳沐,到底是將槍收了起來,朝陳沐道:“我的院子,你得賠。”
陳沐也是松了一口氣,后背涼颼颼的,仿佛黑白無常剛剛路過了一般。
“我就一個平頭百姓,可沒錢賠這么雅致的院子,要賠也是香帥賠啊……”
見得陳沐耍無賴,譚鐘麟也是笑了,朝張之洞問道:“這小狐貍一直這么無賴?”
張之洞無聲笑道:“向來如此。”
譚鐘麟輕嘆一聲道:“老了,不中用了……”
他將手槍還給陳沐,背著手,轉身便走,抬起手來搖了搖,便走進房去了。
眾人到底是松了一口氣,付青卻惡狠狠地瞪了陳沐一眼,跟了進去,此時陳沐才發現,付青整個后背都濕透了!
張之洞看了看陳沐,到底沒有說些什么,沈長洲卻走到前頭來,想要拿過那支槍。
“讓他留著吧。”張之洞如此說著。
“可是……他……”沈長洲話到嘴邊,到底是吞了回去。
離開了總督府之后,陳沐回到酒樓,宋政準早已等候多時,急迫地朝陳沐問道:“成了?”
陳沐搖了搖頭:“尚且不清楚……”
宋政準也知道事情不容易,便也沒有追問。
陳沐也不多想,想想今日的舉動,雖然有些沖動,但想來結果該是不差的,畢竟像譚鐘麟這樣的老頑固,若不下點猛藥,又豈能喚醒他?
翌日,陳沐早早來到了廣雅書院,此時發現宋政準和付青等人已經到了。
張之洞就坐在客廳里,神色有些凝重。
“如何了?”陳沐也有些不安起來。
張之洞看了看付青,這才開口道:“譚鐘麟上表朝廷,告老辭官了。”
陳沐也是愕然,本以為自己喚醒了譚鐘麟,事實也確實如此。
譚鐘麟若不再擔任兩廣總督,隨便換個其他人,建廠子都是沒問題的。
但譚鐘麟選擇在這個節骨眼上,寧可告老歸鄉,也不愿插手這個事情,他即便被喚醒了,仍舊守著自己最后的道啊!
見得陳沐不說話,張之洞問了一句,也不知問的陳沐,還是問自己。
“窮則思變,是不是這個道理?是不是這個道理?”
或許,連他這個洋務派重臣,也被譚鐘麟最后的堅守給震撼了一把。
迂腐之人固然讓人又氣又恨,但他們并非全無可取之處,這種近乎愚蠢的堅守,試問世間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
張之洞沒有半點愉悅,也沒談太多細節,建廠的事情也不去提了,只是朝陳沐道:“今日我想讀書,你陪我一陣?”
陳沐能夠感受到張之洞的情緒,這老人仿佛瞬間老了十來歲一般,這種感覺很可怕,仿佛他第二日就要死去一般,沒有了半點活力。
眼下這個時候想起要讀書,就好像彌留之人,要重溫在世之時的光景一般!
陳沐遲疑了片刻,到底是點了點頭,他看了看紅蓮,后者今次卻是松開了陳沐的衣角。
“香帥,咱們讀《論語》?”都說半部論語治天下,陳沐提起這一部,也是為了喚醒張之洞曾經的志向。
然而張之洞卻搖了搖頭,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讀《楚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