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炳離開之后,李泌在大帳之內一個人枯坐了良久,拿著手里先前剛剛收到的軍報,看了又看,幾度起身,卻又幾度坐下。
最終,她還是長嘆一聲,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向了后營的野戰醫院。
野戰醫院里現在很是輕閑,除了一些因為運氣不好被流矢所傷的士兵在內里之外,幾乎每個安置傷兵的營帳都是空的。
唯有一座,門口站著兩名女護衛。
看到李泌進來,兩名護衛齊齊躬身。
“葛彩怎么樣了?”李泌輕聲問道。
“還好!”一名護衛道:“醫師剛剛來看過了,說好在葛將軍本身底子好,身體強壯,雖然經歷了大出血,但性命是無礙的,只需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就行了。”
“孩子呢?”
“畢竟是早產兒,身體很虛,不過只要精心照顧,不出大的意外,量來也是無恙的。”另一名護衛接口道。
“你去告訴金醫師,不惜代價,也要保住這個孩子。需要什么藥材,營里沒有的,直接去尋我。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給他弄來。孩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饒不了他。”李泌道。
“是!”女護衛如飛而去。
站在大帳門口,李泌再一次遲疑了一小會兒,終究還是掀簾而入。
葛彩半躺在床上,背對著帳門,嘴里輕輕地哼著兒歌,握刀的手,此刻卻輕柔無比地在拍打著身側的一個襁褓。
那是她跟劉元的孩子。
在得到任曉年所部身陷重圍的時候,李泌即刻率部從鄂州出發來援,出發之前,葛彩橫躺在了李泌的馬前,抱住了馬蹄子,強逼著李泌帶了她一起過來。
抵達九江的時候,不好的消息連接不斷地傳來,最后,一度甚至連消息都完全中斷了。葛彩本身就是領兵的大將,對于這樣的情況自然能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
孩子就是在這樣的一種情況之下,出生了。
十月懷胎,這個孩子,卻早出生了三個月。
更讓李泌到現在都感到后怕的是,葛彩因為太胖,孩子出生的時候,又是大出血,一條性命倒是險些去掉了七八成。數個醫師不眠不休地搶救了一天一夜,這才將她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李泌走了過去,坐在了床沿之上,看著那個眉眼之前頗有些劉元模樣的小小孩兒,輕聲道:“我聽說,早產的孩子,將來都很聰慧。”
葛彩轉過身來,坐直了身子,又將一個墊枕靠在腰后,看著李泌,臉上卻是浮現出了一絲微笑:“我和劉元,都是一介武夫,除了一身子力氣之外,啥也不成。這孩子能聰慧到哪里去?只求他將來身體強壯就行了。”
“身體強壯,不就是最好的嘛!”李泌盯著葛彩那幾乎小了一半的臉龐,有些心疼。
在密營,李泌一向就是大姐頭,別看葛彩身形肥壯,長得老成,看起來比李泌大上不少,實際上,她比李泌要小好幾歲。本來差不多近兩百斤的身軀,現在大幅度縮水,最多還剩上一半。昔日合身的衣服現在套在她的身上,空蕩蕩地。
“我那孩兒,生下來就錦衣玉食,被他爺爺和祖母當成寶貝疙瘩一樣地養著,我想插手也不成,結果愈是嬌養,反而愈是三天兩頭的病倒。我現在就指望他身體強壯了。等你這孩子大幾歲,也送到我哪里去,我一齊來教養。不能再讓他爺爺和祖母慣著了。”
看著今日話特別多的李泌,葛彩的臉色卻是愈來愈難看了起來,好半晌,她才輕聲道:“我聽見集結將校的鼓號之聲了。”
“嗯!”李泌點了點頭。“錢守義跑了,往吉安方向,本來要來一個圍點打援,但那是一個聰明人,跑了,所以留著洪州也就沒有必要了。”
葛彩看著顧左右而言他的李泌,眼眶卻是慢慢地紅了起來,伸出手向著李泌:“給我!”
李泌嘆了一口氣,伸手入懷,將那份軍報拿了出來,輕輕地放在葛彩的手中。
“詳細的戰報已經都出來了。劉元沒了,但因為他的努力,任曉年所部還是有兩千余人堅持到了最后。”李泌道:“劉元在這一次的戰斗之中的指揮非常的精彩,作為一名領兵將領,他為自己的戰斗生涯,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我們大唐軍隊的經典戰例之中,必然會有他的一席之地。”
葛彩垂下頭,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著這份軍報。
劉元,是這一次大唐陣亡的最高將領。
李泌輕輕地撫著葛彩的后背,道:“想哭,就哭出來吧,別憋著憋壞了身體。你身子本來就弱,還得想著孩子呢!”
葛彩抬起了頭,眼中卻沒有一滴淚:“不哭,沒有什么好哭的。大姐,我想去古寨鎮看一看。”
“你的身體還不好,等好了再去吧!”
“沒事兒,我的身子一向強壯。”
“孩子經不得風!”
“他不去。就留在這里,說起來照顧孩子,您找來的兩個奶媽,可比我有經驗得多。”
看著鎮定得有些反常的葛彩,李泌一陣陣的心疼。
“既然想去,那就去吧,不過葛彩,我跟你說,你現在凡事,都要先念著孩子。”
“我知道的。”葛彩道。
李泌站起了身,沒有再說話,緩緩地向外走去。
離開這頂營帳還沒有幾步,便聽到葛彩在喊:“來人,給我端吃的來,我要吃烤雞,一整只。”
李泌的腳步微微一頓,轉瞬之間,卻又加快了步伐離去。
洪州城內,一片兵慌馬亂。
錢守義不會前來救援,而是率兵徑直奔向吉安,洪州,成了一枚棄子的消息傳來,整個洪州城便慌了。
誰都知道,只要唐軍一發動總攻,洪州城必然無法守御。
留守洪州城的錢文西更是干脆地直接地下達了命令,今天晚上,四門齊開,分兵突圍。
這道命令的實質,其實就是告訴大家,大限已到,大家各展神通,各施手段,分頭逃命去吧。逃得了是運,逃不了是命。
外面亂成一團,錢氏家廟之中,卻是一片寧靜。
錢文西正在小心地為家廟之內那整整占據了一面墻的靈牌續燈油。而在家廟之外,一千名全副武裝的士卒正安靜地等待著他下達了最后的突圍命令。
這些人,是錢氏留守洪州的最后一點點直系的精銳了,這里面的士兵,要么是錢氏的家族子弟,要么便是錢氏的姻親家族的子弟。
他們屬于錢氏一倒臺,就必然要被清算的那一種人。
將最后一盞燈的燈也填滿了油,錢文西趴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然后走了出來。
此刻,洪州城到處都已經響起了喊殺之聲,到處都是火光,爆炸之聲從四面八方不停地傳來。
很顯然,突圍行動已經開始了。
錢文西沒有將城內所有的力量集結在一起來完成突圍的動作,因為他很清楚,即便他這樣做了,對于唐軍來說,也照樣是不堪一擊,反而給了唐軍一擊功成的機會。既然如此,不妨讓整個突圍戰更亂一些,更沒有章法一些。
打一場連自己都不知道該怎么辦的仗,指不定能逃出去的人還會更多一些。
面對這樣的毫無組織毫無紀律的突圍,只怕唐軍應對起來也會更難一些。
站在臺階之上,錢文西拱手道:“諸位,別的話我已經不想多說了。現在那些人已經開始搶選逃跑了,外面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我相信此刻唐軍也已經失去了有效的控制,所以現在是你們突圍的最好的機會。逃出去之后,不要回頭,不要停留,一直往吉安跑,少將軍在哪里等著你們。”
“二爺,您不跟我們一起走嗎?”一名將領拱手道。
錢文西慘然一笑:“我就不走了,我的身后是我們錢氏的家廟,我只能與他們共存亡。走吧,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將領欲言又止,半晌,終于一咬牙,翻身上了戰馬,大吼一聲:“我們走!”
一千精銳士卒,紛紛翻身上馬,從錢文西的身前一一掠過,向著城外狂奔而去。
洪州城南門大開,這唯一的一支裝備精良,紀律肅然的軍隊,如同一柄錐子一般,扎向了前方正在攔阻的唐軍。
耳邊哪密集的馬蹄聲逐漸消失,錢文西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不知從哪里鉆出來數個黑衣人,圍到了錢文西的跟前:“二爺,我們得抓緊時間,別浪費了他們給我們創造出來的機會。”
錢文西點了點頭,伸手拔起身邊的一支火把,用力地擲進了家廟之內,幾個黑衣人也紛紛將手中的火把扔進了家廟。
片刻之后,家廟便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在這一片炙熱的火焰之中,錢文西換掉了身上的衣服,穿上了與身邊的黑衣人一樣的服裝,悄無聲息地往著東城方向而去。
突圍而出的那支錢氏精兵,很快就吸引到了唐軍的注意力。在一片混亂的突圍之中,這樣的一支軍隊,太過于顯眼了。
一支又一支的唐軍,從四面方八圍了過來,很快,這支錢氏軍隊,便陷入到了重重地包圍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