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的三月,已經草長蔦飛,萬物復蘇的時候了,但在拉薩,卻還是極冷。地上仍然積了一層厚厚的雪,天空之中揚揚灑灑,亦是下個不停。這樣的天氣,自然是沒有多少人肯出來的。
但在城外的一處山坡之上,卻有兩個人相對而坐在一張氈毯之上,斗蓬之上落了厚厚的雪,稍有動作,雪便簌簌地落下來。
兩人之間,放著一個小火爐,溫著酒。
沒有下酒的菜。
兩人卻似乎仍然喝得有滋有味。
“多謝孫公了。”薛均舉起一杯酒:“我已經有足足三個月沒有出過門了。上一次還是色諾布德過來瞧我,帶我出來逛了逛。”
孫仲林看著薛均,搖頭道:“薛兄,你這是何苦呢?其實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過得比任何人都好的。”
薛均呵呵一笑,舉杯邀飲,卻不說話。
原本大唐與吐蕃之間,雖然翻了臉,但在明面之上,卻還是保持著和平之態,薛均倒也還能享受自由,畢竟,吐蕃人也還指望著薛均能從大唐給他們弄來更多的貨物。
但自從李存忠露出了鋒利的獠牙,大唐也切斷了往吐蕃的商品交易之后,薛均立時便成為了一個階下囚了。
如果不是色諾布德還在護著他,此人在拉薩,只怕早就活得苦不堪言了。畢竟以前薛均是貴人,沒有人敢動他,現在他卻成了人人可欺的對象。
倒是色諾布德,念著自己在大唐的時候,哪怕是與對方直接翻了臉,唐人也沒有苛待他的份兒上,派了人守在薛均的府上,不允其他人上門去折辱薛均。
在色諾布德看來,薛均可以殺,但卻不能辱,這關系到吐蕃的顏面。
不管怎么說,吐蕃也是與大唐平起平坐的萬里大國,不能輸了氣度。
“薛兄,你以前在河東,何其逍遙自在?何等高貴?如今落到這樣的地步,還不是因為那李澤。如今只要你肯投效,吐蕃立馬就會把你奉為坐上賓,為何這么執迷不悟呢?”孫仲林苦口婆心地勸道。“難道你就不敢李澤嗎?”
“恨,怎么能不恨。”薛均還是笑容滿面,一邊說著,一邊兀自飲酒不停。
“既然恨,為何還要與他效力?”孫仲林不解,從薛均說話的語氣,他能判斷出薛均說得是真心話。“薛兄,據我所知,在昌都的那一支農奴反叛軍,事實之上便掌握在你薛氏手中,我也不瞞你,接下來德里赤南就要對他們動手了,以他們的實力,只怕是難以守住的。”
“在沒有外力援助的情況之下,的確很難!”薛均表示同意。
“所以,只要你一句話,昌都的這支軍隊歸順德里赤南,則雙方皆大歡喜,你也可以解了眼前之厄,何樂而不為呢?”孫仲林道“如今北唐國內遭了天譴,河南山東澇災,陜甘寧旱災,你還能指望李存忠發兵來救你嗎?就算他敢來救你,只怕也是送貨上門,有來無回吧?”
“到底如何,打了才知道!”薛均道。
孫仲林連連搖頭:“薛兄,你薛氏如今基本都在吐蕃,你只要投效了吐蕃,高官厚爵馬上到手,便在吐蕃扎下根來,又有什么不好的?如今的中原,還有你的立足之地嗎?人一死,可就什么也沒有了。這一仗打下來,你薛氏還剩什么?”
薛均沉吟了片刻,認真地對孫仲林道:“孫公,這一仗打下來,如果我們輸了,的確什么也沒有了,但薛氏還剩下名聲。你孫氏在山東,與我薛某人在河東,都算得上是千年大族,當然了,千年是夸張了,但幾百年卻還是有的。我們都很清楚,名聲,對我們這樣的家族,意味著什么。”
孫仲林沉默了下來。
“以往與李澤相爭,說白了,那就是兄弟鬩于墻,自家人的事兒,輸了,我認。但在史書之上,我薛氏不會因此而蒙上污點。但如果我投了吐蕃,為吐蕃人效力,那薛氏的名聲,就徹底沒了。想要東山再起,絕無任何希望。”薛均道。
“你薛氏人都要死絕了,還想這些做什么?”孫仲林嘆道。
“怎么可能?”薛均笑道:“其一,當年與李澤相爭,我輸了之后,被貶斥的只有嫡系一族以及與我嫡系相親厚的幾房,還有一些偏房,旁枝,仍然在中原呢。以后我們這一房沒有了,薛氏的大旗自然便會由這些人扛起來,所以,我是萬萬不能污了薛氏的門楣的。否則,連帶著他們也沒有復起之希望了。不管怎么說,他們也姓薛,他們供奉的祖宗,也是我的祖宗啊!”
“李澤算是一個心胸開闊的帝王。這些旁枝如今讀書做官,倒也沒有受多大影響,當然了,不能指望他們能一蹴而就,這其中,肯定還是有些關礙的。所以,我這個薛氏的罪人,要為他們最后掙點兒名聲,掙點本錢啊。薛氏在我手里敗下去了,我怎么能不為他們最后做一點事兒呢!”
孫桐林垂下了頭,同樣的作為一個傳承久遠的世家大族,他怎么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再說了,本房的幾個最聰慧的孫子,已經被允許回去了。將來的薛氏重新發達起來了,他們幾個,自然也會有人扶持的。”薛均接著道。
孫桐林一仰脖子,喝干凈了杯中的酒。
“上面所說的,是我的私心。接下來,就來說說公心了。”薛均笑著道:“你我這樣的世家大族,從小就是飽讀圣賢書的,家國大義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吐蕃強盛,對我大唐,是極其不利的,多年以來,吐蕃占據著地利優勢,無數次的對我大唐進行騷擾,過往歷史,兩國打打停停,和談,和親都沒有改變過這種局面,而現在,好不容易大唐有了一舉解決這個歷史頑疾的機會,我薛某人添為唐人,怎么能不盡心盡力呢?李澤說得好啊,將吐蕃納入我大唐疆域之內,則大唐從今往后就不用再擔憂此地了。”
“吐蕃亦是萬里大國,只怕不容易。”孫仲林搖頭道。
“還是那句話,有機會,就要做一做,萬一成了呢?”薛均呵呵笑道。“孫公,我勸你也要未雨綢繆,朱友貞不會是李澤的對手的。你現在是綁在了他的身上,不得不為之奔走呼號,但你卻不可將你孫氏一族盡數綁在他的身上,否則,一毀俱毀,將來九泉之下,你如何見你孫氏的老祖宗?”
孫仲林垂頭不語。
“現在還是來得及布置的。”薛均道:“在我看來,接下來李澤,肯定是要先收拾吐蕃,再對付南方的。如果等他收拾掉了吐蕃,回過頭來的時候,那就真沒有機會了。”
孫仲林轉頭看著遠處山頂那皚皚白雪,突然笑了起來:“今日我本是受了色諾布德之托來勸降于你的,倒是想不到你反客為主,來勸我了?”
“大勢如此,其實你也是明白的,只是抱著萬一的僥幸罷了。希望朱友貞能割劇益州長長久久,這樣你孫氏也可在益州生根發芽。可是你看看我大中華的歷史,分久必合,不管是那一個人當了朝,會容忍這樣的分裂嗎?想法設法也是要一統天下的。”
“這事兒我會放在心里的!”孫仲林點頭道:“可是薛兄,你知道嗎?今日我來找你,是色諾布德最后的一次努力了,你如果拒絕了,那就真只有死路一條了,恐怕他們會在出兵之前,拿你來祭旗!”
薛均哈哈一笑:“孫兄,你知道我現在想的是什么嗎?”
“是什么?”
“我生怕自己死得不夠轟轟烈烈,我最怕自己在牢房里被某個下賤的獄卒給折辱而死了!”薛均道:“能在千軍萬馬之前,能在無數吐蕃人面前,被劊子手來個開膛破肚,挖心祭旗,我再臨刑之前臨危不懼,破口大罵,哦,不不不,我做不出來破口大罵這種事,但我還是可以唱上一段戲文的。如此一來,是不是顯得更煽情更壯烈?你說說當李澤知曉了我為了他的大唐如此臨危不懼英勇就義,會不會就對我薛氏就此另眼相看呢?不不不,不需要另眼相看,只需要他從此不將在我們放在心中了,以我薛氏的底蘊,用不了幾十年,便必然能再次崛起的。”
孫桐林臉龐抽搐。
“我還給昌都的幾個侄子去了信,告訴他們,就算是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其實也是一個道理!”薛均道:“薛氏在我們這輩人中敗了下去,我們這些人,便要在臨死之前,重新為他打上一個好底子。煌煌史書,定然會記得我們這些人為國捐軀,孫公,用我們的血,將薛氏的門面重新裝點一番,就算是李澤貴為皇帝,也是無法阻止我們東山再起的。”
孫桐林提起了酒壺,晃了晃:“薛兄,最后一杯了!”
薛均一把搶過酒壺,站了起來:“最后一杯,全是我的了!”
一仰脖子,將壺嘴塞到嘴巴里,咕嘟咕嘟地喝完,用力將酒壺遠遠地擲了出去,看著酒壺陷進了深深的雪中,仰天大笑了數聲,竟是扯開了衣裳,高聲吟唱著往下而去。
身后,孫桐林神色復雜地看著薛均遠去的背影。
這一眼,就是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