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問題,柳如煙側頭思忖了片刻,因為關于這件事情,卻是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久到她需要好好地想一想李澤最初提起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時候。
看到柳如煙的表情,色諾布德心頭卻是一片冰涼,因為這代表著什么,他太清楚了。
“很早了吧!”果然,柳如煙一開口,便證實了他的想法。
“應當是陛下剛剛成為武威節度使的時候。”柳如煙接著道。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色諾布德仍然是心下愕然:“那個時候,陛下還只是一方節度。”
柳如煙嫣然一笑,點了點頭,道:“我好像記得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是一個大雪天。陛下與公孫先生,章回先生一起賞雪,我與夏荷則在一邊作陪。當時陛下說起整個大唐局勢。”
“陛下怎么說?”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當時大唐雖然還有名義上的天子,但實則上卻是諸節度割劇,國已不國,但凡是一個胸有大志的人,無不是在謀劃著一統天下,再造乾坤。當時陛下點出了幾個人,這其中便有張仲武,田承嗣,朱溫等人。”
“陛下看人很準。”色諾布德點頭道。
李澤的崛起史,其實也基本上就是在與這些人的對抗交戰之中,一步一步地壯大起來的。
“那時候的陛下,已經胸懷天下了。其實在我看來,他那個時候,就沒有將這些所謂的天下英雄看在眼里,頗有一些氣吞天下如虎,視天下英雄如無人的意思。”柳如煙的眼中閃過絲絲崇拜與愛慕交織的神色。
“陛下之威,那時已經初露崢嶸了。”色諾布德嘆道,只可惜那個時候,這位新崛起的武威節度使,壓根兒就沒有引起吐蕃上下的注意,那時他們的注意力,還被張仲武,高駢這些人吸引著。
“陛下沒有多說這些人,而是與公孫先生,章公等人論起了大唐統一之后的情形,指出了大唐統一之后,要面臨的幾個大敵。”柳如煙道:“第一個,是北方的游牧民族。陛下認為,如果不及早著手布置,終有一天,北方的游牧民族,會成為中原的心腹大患。秦時筑長城,便為抵御外族,但一道長城,終是死物。豈能保長治久安。”
“如今漠南漠北以及東北之地,早已盡歸大唐,而這一次攻打我吐蕃的主力,便全都是由這些游牧騎兵組成的。”色諾布德道:“陛下對北方的游牧民族的鎮壓,歸化是大獲成功了。”
“正是。而在那個大雪天里,陛下說出的第二個大敵,便是吐蕃!”柳如煙看著色諾布德道:“色諾布德,你看看現在的大唐,接下來陛下擊敗南方一統天下之后,在大唐的周圍,還有那個國家,那個民族,能對我大唐形成威脅嗎?”
色諾布德慘然搖,的確沒有了,在大唐的周邊,除了吐蕃這樣一個強大的國度之外,其他的,都不過是一些撮爾小國,面對大唐,連自保之才都欠奉,哪里還有力氣對大唐這樣一個龐然大物有些什么想法呢?
“所以那個時候,陛下就已經下定決心要將我們吐蕃滅國吞并嗎?”
“是的。陛下說,拿下漠南漠北,再拿下吐蕃,將其疆域納入我大唐境內,而中國大地,將成為一塊真正的天選之地,外敵再想入侵,陸地之上已經極難再有作為,除非將來某個時候,有強大的敵人能夠從海上來。”柳如煙笑道:“現在吐蕃已經拿下來了,而海上,我們大唐的艦隊縱橫四海,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碰到真正的對手。而這些章程,卻就是在那個大雪天里,在他們幾人的閑聊之中定下來的。我還記得當時章回先生覺得這太不可思議,覺得陛下根本不可能完成這一任務,而公孫長明先生卻覺得可以試一試。”
“竟然布置了十余年之久嗎?”
“吐蕃之國力,可并不比這個時候的大唐差。一場滅國之戰,別說是十年,便是二十年,三十年也是沒有什么可意外的。”柳如煙道:“后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借助你們入侵大唐,我們誘敵深入,在河東一舉擊敗了德里赤南和你,在甘州銀州大敗吐火羅。”
“那時的我和德里赤南都認為你扶持我們,只不過是為了牽制吐火羅,不讓我們吐蕃有能力再襲擾你們的國土,壓根兒卻沒有想到,這只不過是你們滅掉我們吐蕃計劃的一部分。”色諾布德嘆道:“那時的我們雖然剛剛遭遇了一場慘敗,但卻仍然自大地認為,我們是能夠與大唐平起平坐的大國,禍患就在那時埋下了。在我們與吐火羅打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想必陛下笑得很愉快。”
“這有什么可笑的。”柳如煙淡淡地道:“這只不過是計劃之中的事情,包括后來驅逐河東范氏至吐蕃,都只不過是計劃中的一環。不過范氏在吐蕃展現出來的能力,倒真正是出乎了陛下的意料之外。后來還感嘆了一句,千年世家,果然不同凡響,縱能壓制一時,卻不能壓制一世。他們的再度崛起,只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
色諾布德點了點頭,為了范氏的重新崛起,為了家族能在大唐再度擁有一個良好的名聲,上至范均,下至范氏子弟,在這場戰斗之中前仆后繼,慷然赴死,的確為他們造就了無上的名聲。
“第三個大敵,就是國內的門閥世家,宗族制度等問題了。”柳如煙攤了攤手:“相對于前兩個問題,陛下對于第三個大敵,則更加地重視。”
“據我所知,陛下已經將門閥世家摧毀得差不多了。”色諾布德道。“至于宗族制度,也正在瓦解之中。”
柳如煙搖了搖頭:“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宗族制度在中國大地之上占主流地位數千年,哪里是這么容易就被打垮的。只不過從表面上看現在勢弱了而已,而在內心深處,這種思想,仍然根深蒂固。我們現在所做的,只不過盡量地將大宗族變成一個個以家庭為單位的小宗族罷了,當然,陛下認為,做到這一步也就夠了,而且這樣會讓我們的帝國,更加的聚有凝聚力和團結性,這里面的度,是極難把握的。窮我們一生之力,只怕也是無法完成的。也許要一輩接著一輩的做下去。至于門閥世家,嘿嘿,舊的去了,新的卻又在慢慢起來,而且還更加地隱蔽了,對于這樣的事情,陛下也是無可奈何。”
對于這個,色諾布德倒是深以為然,舊有的門閥世家被打倒,而跟隨李澤起來的那些人,必然會成為新的門閥世家,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陛下天縱英才,想必對此也有自己的看法吧。”色諾布德正色道,李澤既然想到了這個問題,想來必然也有一些應對之策。
“無他,每隔上一段時間,便找出一個出頭鳥來收拾一遍而已。”柳如煙冷冷地道:“無法消亡他,就只能讓時時警醒他們,凡事要有度,要有底線,過了線,便是自取滅亡。”
“監察委員會!”色諾布德頓時醒悟。
“不錯,所以監察委員會,永遠不會讓門閥世家染指,執掌這個部門的人,甚至都會是對門閥世家有著極深成見的人。這樣的人,會一直瞪大眼睛看著這些人,過了線,便能毫不猶豫,毫無顧忌地收拾掉。”
“哪怕這個人是開國功臣也不行嗎?”
“不管是誰都不行。”柳如煙冷酷地道。“門閥世家是一個統一國度的大敵,所以陛下給他們設置了一道紅線,越線,殺無赦。中國歷來無一帝國能超過三百年的歷史,總是在一個怪圈之內無盡的循環,百年奮發,百年守成,百年頹廢沒落,陛下要做的,就是打破這個怪圈。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到,但不試一試,又怎么知道呢?總是要盡可能地想得遠一些,哪怕為此而犧牲許多利益,從長遠來看,也是值得的。”
“包括皇家的利益?”
“自然。”柳如煙道:“你也看到了,現在的大唐正在發生著亙古未有之大變化。色諾布德,你應當慶幸,你是這個大變化之中的棋手之一。陛下選中了你,也希望你能回報陛下的厚望,吐蕃人必須融入到中化大文明中來,你做不到,我們換人,如果一直做不到,我們會換另一種方法,但很顯然,另外的選擇,就不會那么愉快了。”
色諾布德很清楚柳如煙話里的意思,車廂里雖然放置了不少的冰塊,比外面要涼快一些,但仍然有些燥熱,此話入耳,他卻是激凌凌地打了一個寒戰。
“色諾布德必當竭盡全力。”他認真地道。
“相信這是你的真心話。”柳如煙笑道:“此刻,隊伍里的其他那些吐蕃人,不管他過去是贊普,還是茹本,還是活佛,都已成過眼云煙,以后的歷史之中不會再有他們。而你,現在才算是真正地踏上了征程。所以,為了他們而煩惱壓根兒就不值得,你該想得是,未來的青藏行省要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