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麻水村村長,當年的左武衛的一個小什長,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就在路邊的這一聲大喊,居然會引來了左武衛大將軍李存忠。
說起來,他只是想要在村民們面前證實一下自己當年呆過的部隊有多么厲害。當然,這些左武衛的后輩們的反應,也的確讓他臉上大有光采。
但因此便看到了大將軍李存忠,就絕對是太意外了。
看著這個村民給自己干凈利落地行了軍禮,又一連問了對方好幾個問題,李存忠這才放下心來。對方的確是以前左武衛的士兵,因為他能準確地說出當時左武衛右軍的上下的軍官,高級官員的資料好查,但第五大隊的曲長,第一哨的哨長都已經戰死了,外人不太可能知道他們的名字。
皇后娘娘要見這樣一個人,又自稱是左武衛的昔日士卒,他自然要來檢視一番。
“什么?”一聽說是皇后娘娘要召見他,在李存忠面前站得筆直的麻立勇能頓時覺得兩腿發軟,渾身篩起糠來。
李存忠又好氣又好笑,一把拉住他:“在本大將軍面前,你蠻有膽子的吧,怎么一聽說皇后娘娘,就這么膽小了?左武衛可沒有你這樣的膽小鬼。”
“大將軍,您是,您是我們的將軍啊,我是跟著您打仗的,自然不怕,可是,可是……”麻立勇哆嗦著道。
聽了這話,李存忠心中倒是熨貼,大笑道:“放心吧,皇后娘娘以前也是帶兵打仗的,也是當過大將軍的,論起單打獨斗的本事,那比我還要厲害呢!娘娘一向是武人作風,干凈利落,沒有架子,不必害怕。”
麻立勇一呆:“比您還要厲害?這不可能吧?”
李存忠又是一陣大笑:“好小子,真是會說話,這馬屁拍得好,不過李某人不說假話,皇后娘娘打架的確是比我厲害。走吧,我陪你去見娘娘,記住了,知道的就說,不知道的不要亂說。”
“明白,大將軍!”
剛剛踏進馬車,麻立勇就不敢動了。
馬車從外面看不出什么,除了大一些,似乎沒有什么特別的,但門一開,一到里面,那種低調的奢華立刻就撲面而來了。
當然,這是李存忠的感受。
至于麻立勇,自然是不懂這內里的每一樣物事,恐怕他辛苦干上好幾年也買不起一件,但地板上鋪的那一整張地毯他卻還是認得的。而這,還只是馬車的第一間,中間一道薄薄的簾子,隔開了第二間。第一間的兩側,一邊坐著兩個身材強壯身著甲胄的強壯婦人,另一側,卻是坐著兩個模樣俏麗的年輕女子。
看看色彩艷麗幾乎一塵不染的地毯,再看看自己一雙草鞋之上沾染了泥土塵垢,麻立勇便邁不動步子了。
馬車里剛剛換了新的冰塊,門一開,涼氣便嗖嗖地往外冒。首先進去的李存忠轉身看了一眼麻立勇,揮揮手:“你進來吧!”
麻立勇為難地搓搓手,道:“大將軍,鞋子臟。”
“那就脫了鞋子。”李存忠道。
“腳臭!”麻立勇又道。
李存忠一時說不出話來,四個女子臉上也露出了笑容,看得出來,她們在強忍著不笑出身來,不過簾子之后,卻傳來了柳如煙的大笑之聲:“大將軍,讓他直接進來吧。”
“娘娘讓你進去。”李存忠伸手一把將麻立勇拉了進去,徑直去了第二間。
一踏進內里,便看到一個布衣木釵的年輕女子坐在正中,旁邊坐著一個大官模樣的人,但那人一看就是一個吐蕃人,麻立勇渾身的神經瞬間崩緊。
“行禮!”耳邊傳來李存忠的聲音。
麻立勇兩腿一軟,就要跪下。
“行軍禮吧,你曾經是左武衛的軍官吧?這一次我也算是帶著左武衛作戰了,你也算是我的部下了!”柳如煙端起桌上的冷飲子,喝了一口,微笑著道。
“是!”聽到這句話,不知為何,麻立勇一下子便站直了,向柳如煙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娘娘,麻立勇在當年甘州之戰后,便因傷退役了!”李存忠在一邊解釋道。
“不錯,不錯,這么多年了,軍人的風姿猶在,大將軍練得好兵啊!”柳如煙笑著指了指色諾布德對面的位置,“大將軍請坐。”
李存忠拱了拱手,坐了下來。
“你叫麻立勇?”
“是。”
“你也坐吧!”柳如煙指了指自己對面,道:“你個子不矮,站在哪里,腦袋都頂著馬車頂了。”
“娘娘面前,哪里有草民的坐位!”麻立勇戰戰兢兢地道。
“莫非你要我這樣一直仰頭看著你嗎?”柳如煙開玩笑地道。
卟嗵一聲,麻立勇立時便跌坐到了地上,看向李存忠眼皮子一陣亂跳,色諾布德一陣干咳,柳如煙卻又是一陣大笑。
笑聲之中,麻立勇卻是漸漸地放松了下來。正如大將軍所說的,皇后娘娘真是沒有什么架子的。
“日子過得怎么樣?”柳如煙問道。
“很好,很好!”麻立勇連連點頭。
“很好嗎?今年不是遭了災嗎?”
“是遭了災。比起去年來,今年收成肯定是不行了,起碼要少三成收成,不過朝廷免了今年的稅賦,倒也就基本扯平了。”麻立勇道:“這大半年來,又是修路,又是修池子,我們可以去做工,收入并沒有少。”
“糧食漲價了嗎?”
“漲了。”麻立勇老老實實地道:“細糧漲了,像小麥,大米都漲了兩成左右。”
“漲了兩成?那買得起嗎?”
“買得起的。”麻立勇接著道:“其實是這幾年大家的嘴都刁了,怎么著也不會餓肚子的,還有很多粗糧呢,像糜子,豆子,紅薯這些都不少的,還有一些高梁,但大家都想吃細糧,粗糧要么賣了,要么喂牲口呢。”
這話說得一邊的色諾布德眼皮子一陣亂跳,嘴都刁了!他在心里苦笑了幾聲,這便是大唐啊,富足的大唐,一個遭了災的地方,居然也這么豪橫。
“當官兒的對老百姓怎么樣?”柳如煙很是隨意地問道。
一聽柳如煙問到這個,李存忠倒是有些緊張起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要是麻立勇不知輕重地一陣亂說,那可是要直達天聽的,真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只怕連陜西的總督,也要跟著吃掛落,到時候人家不會怪罪這個家伙,只怕要把這筆帳記到自己身上,誰讓麻立勇曾是自己的兵呢?
也由不得李存忠不緊張。以他的經驗,基層的官員們,對老百姓可不見得就有多么友好。反倒是官越大,對普通的老百姓越和藹。
“官員們還是挺好的。”麻立勇一開口,李存忠頓時松了一口氣。
“就是太年輕了,好多都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呢,脾氣沖著呢。不過倒沒有什么壞心,也是實心為老百姓做事的,所以大家都覺得不錯。”麻立勇道。
“看來這里的官兒,是剛剛從學院畢業出來的。”柳如煙笑顧李存忠與色諾布德道。剛從學院畢業,自然不可能是一地主官,但麻立勇也不大可能直接見到當地主官,多半是那些經辦實務的人。
“有貪官嗎?”
“有。”麻立勇重重地點了點頭。
李存忠頓時又緊張了起來。
“一個月前,被逮走了。可惜了的,還不到三十歲,平時看著也挺不錯的一個人,后來公告說是在修路的時候,拿了不該拿的錢。”
李存忠頓時又松了一口氣,原來已經被逮走了。
突然之間,他覺得很累。
好在柳如煙只不過隨口問了一下,對于這些,她是真沒有什么興趣。倒是對麻立勇他們的日常生活更感興趣一些。
村長是拿薪俸的,村子里還有公有錢,有學堂,先生的費用由官府負擔,眼前的這位并沒有多少學識的中年漢子正雄心勃勃地準備帶著村民們修池子,養鴨鵝,甚至還計劃著成立一個木匠作坊。而這些費用都是由公里出錢,賺的錢也是村子里共有。
色諾布德聽得咋舌之余,卻又覺得大有收獲。正是這些小小的似乎不值一提的事情,讓唐國一天比一天的富裕,也使得大唐現在的朝廷得到了空前的擁護。
“你說你妻子不但識字,還會作畫彈琴?”畢竟是女人,柳如煙立馬就被麻立勇隨口說的事情給吸引住了。
“是啊,去年去城里,她還看中了一架琴呢,可惜太貴了,我買不起,不過今年我一直在存錢,到年末的時候,差不多就能給她買回來了。”麻立勇開心地道。
“你妻子過去是……”柳如煙充滿了好奇心。
“她是甘州人。以前家里也是當官兒的,母家是學堂的先生,夫家卻是一個縣官呢!”麻立勇道:“后來吐蕃人不是殺過來了嗎?她家里人都死了,我在那一役中受傷了,恰好是她照顧的,后來我不能打仗了,她也愿意跟著我回來。”
說到這里,麻立勇抬頭看了一眼右側的那個明顯是吐蕃人的家伙。色諾布德微微轉頭,避開了麻立勇的眼神兒。
果然是官宦人家落難了的女兒。柳如煙嘆了一口氣,這些年來,也不知有多少富貴人家跌落了塵埃,多少王公貴族家的堂前燕,飛到了尋常的百姓家中。不過看起來麻立勇對他的妻子還是相當疼愛的,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想當年,自己的父親不也是一個縣官嗎?
“這架琴多少錢?”
“要五十個銀元,好貴!”麻立勇道。
“李大將軍,回頭你取五十個銀元給他。”柳如煙道,想了想,又人手腕上將一個鐲子擼了下來,遞給了麻立勇:“這個是我給你妻子的。”
麻立勇收下了鐲子,卻道:“娘娘,銀子我不要了,我自己攢錢給堂客買呢!”
看著這一幕,色諾布德和李存忠都是竭力忍住了。
說起來柳如煙手上的這個鐲子,沒有幾千個銀元,只怕是買不來的。更何況,這是皇后娘娘賞賜的,就更不能用錢來形容了,這家伙倒好,鐲子收得理所當然,五十兩銀子卻不要。
“好,很好,買琴的錢,你自己攢吧!”柳如煙卻是贊賞的連連點頭,“這樣更有意義。”這一刻,她是突然想起來當年自己給李澤繡的那個荷包,只可惜自己手工不好,針腳歪七八扭的,但李澤卻一直帶在身邊。因為那是她唯一的一件繡品。拿刀劍的手,拿起繡花針來,總是別扭得很。
送走麻立勇的時候,李存忠也不禁羨慕這家伙的好運氣。話說他李存忠的堂客,都還沒有得過皇后娘娘這樣的賞賜呢。
“這鐲子當傳家寶,可千萬不敢賣了。”他叮嚀道。
“大將軍,我記著了,再窮,也絕不賣!”麻立勇連連點頭。
李存忠想想,又覺得有些好笑,就算麻立勇不懂,他堂客,一個官宦人家出身的女子,當然是懂得這鐲子的珍貴的。
“這些錢,是皇后娘娘賞的。”一揮手,兩名士兵捧了盤子過來,上面滿滿地擺著銀元。只怕有好幾千個。
“我不要錢!”麻立勇雙手亂擺。
“這是賞給你們村子的,可不是給你的!”李存忠道:“你不是要建池子嗎,要養鴨鵝嗎,還要建木工作坊嗎?這是娘娘賞給你的本錢。對了,回頭我可是要派人來看,你是不是做了這些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