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湖。
紅葉在碧綠的水面上印染上了水墨色的葉叢。
微風吹拂而來,沒有掀起波瀾,湖面猶如江南藍印花布一般素雅純粹,而又透著寧靜。
朱厚照坐在一艘畫舫里,畫舫內吳音婉轉,昆曲悠揚,讓剛吃了兩杯米酒的他不知是醉著還是迷著。
但沒有兵戈聲與血腥氣的太平風還是讓他最終沉睡了過去。
說到底,還是如今的江南依舊歌舞升平,沒有受倭亂的影響而片地狼藉,使得朱厚照才徹底放心,在這西湖上晝臥長眠。
朱厚照沒有禁止在自己來西湖游玩的時候不讓百姓來。
因而受他的影響再加上西湖本就如西子一般迷人,使得前來的游人塞滿了整個西湖,烏青色之下,一時不知何處是人群,何處是水面。
但好在現在是大明,漢家的天下,又值太平盛世,禮樂管制不甚嚴厲,風氣大開之時。
故這些士民雖說十分密集,但漢服獨有的峨冠博帶彩袖白紗倒也使得這些漢家士民如鮮花一般簇擁在各處。
隨著花香飄來的吳儂軟語聽在人耳里十分親切,至少沒有胡音,沒有來自東洋的腔調。
不過,朱厚照發現,除了吳儂軟語外,在這些清波間蕩漾著的聲音還有大明官話聲音,這是這個時代的普通話,全民教育的普及與標準拼音讀法的普及,使得來自地域不同而方言不同的百姓可以利用一種語言交流,而不再僅僅寄托于文字和熟人翻譯。
聽聽這看似官話卻又依舊帶著各地方言腔調的話音,看得出來,路引制度取締數十年后,來各處名勝旅游的大明百姓也越來越多,饒是這西湖,亦有了這無數天南地北的人。
朱厚照笑著說了一句,陪在一旁隨時稟報各處倭寇剿滅之事的朱紈笑著回道:
誠如陛下所言,路引制度取締,天下士民莫不如還林之羈鳥,自由了許多,也促進了如今這旅游之盛,蘇杭等地名勝皆因此得了厚利,有士大夫甚至不惜開放私園以供百姓游玩而收其費用,竟有日賺萬余銀元者。
說來,這也和陛下開創了我大明第一盛世有關,百姓富足方能游,何況如今之大明,即便是村村之間,亦有水泥之硬路,更有蒸汽機車通行天下,使得天下隱士無處可隱,天下百姓無處不可游也!
李天寵也附和了一句。
朱厚照聽后只是微微一笑,但他也承認自己執政期間所進行的一系列改革,也的確促進了大明的旅游業的發展。
畢竟在這以前,游玩天下只是士大夫們專有的娛樂活動,百姓沒機會也沒這個興趣去旅游。
可如今不一樣,物質生活的極大豐富與朝廷給予的自由空間越來越大,再加上自身隨著全民教育普及而對文化與旅游需求的增加,使得大明如今的旅游業是越來越興旺發達。
甚至,已經有官員開始建議朝廷增設旅游局,管理天下旅游事務。
對于朱厚照而言,旅游業的發展無疑是對大明整個國家的利益是有益的,也能豐富百姓們的生活,帶動地方經濟。
要不然,朱厚照也不會在古稀之年還要周游各處,且各處留下自己的墨寶,甚至不惜以重金要求一些文人雅士在此留名,為的就是促進大明旅游業的發展。
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朱厚照的心思,或者愿意看見朱厚照這樣做。
游玩天下本就是統治階層的特權,是肉食者的福利,亦如穿金戴銀、披紅掛彩一樣。
但如今,這些都已經開始平民化。
這對于一些士大夫們而言,無疑是難以接受的。
畢竟這意味著等級森嚴的社會在逐漸趨向平等,上層人的特權正在被大眾所擁有。
販夫走卒、婦孺草民,皆敢對李杜蘇辛加以評點,還敢到這名勝留名抒懷,真正是禮樂崩壞,不知廉恥啊!
已致仕的南京禮部尚書王鶚便對這樣的現象極為痛斥,也難以接受。
如今,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因為前來面圣的百姓太多,以至于他這個寓居西湖的大鄉紳也只能排隊求見。
王鶚雖然難以接受原本屬于士大夫階層的待遇逐漸平民化的現象,但這的確是不可逆轉的現象。
朱厚照帶給大明的不僅僅是近代化的武器與工業體系,還有逐漸趨于平等的近代文明,以及等級社會逐漸土崩瓦解的趨勢。
聽著暖風送來的各色官話,朱厚照發現此時的大明百姓幾乎人人都能隨口念出幾句唐詩宋詞來,還有自己原創的。
這讓他很是欣慰,欣慰大明的文化普及程度真的達到了一個很高的程度。
朱厚照一直就在想,如果全天下的人都變成了讀書人會是什么樣。
如今,他這個太上皇算是已經對這種社會改革結果能夠窺見一二,至少他能看見的是,百姓們有了主動思考的能力。
所謂的德高望重知識淵博之人很多時候也會更加輕易地被拆穿為欺世盜名之輩,甚至一些大儒也會受到來自民間思想家的挑戰。
倭寇沒有對大明的東南造成困擾,對于心懷叵測的一些沿海士族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很大的挫折。
但沿海士族們很快就發現倭寇沒有給大明的東南沿海的百姓造成大的困擾,不是因為倭寇不夠壞,是因為大明布置在東南的官軍太過強大,而且這都跟朱紈與戚繼光等人有關。
于是。
一些關于朱紈濫殺與戚繼光縱兵劫掠的流言蜚語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
除此之外,一些被士族收買的文人也開始發表言論斥責朝廷在東南放置過多的軍隊,以致民眾受擾,江南不寧。
但事與愿違的是,這些流言蜚語與各種鄙視軍隊的言論都沒能造成太大的影響,甚至遭受到很多民眾的反駁。
誰都看的出來,如今之倭寇,無論戰力還是數量,都遠勝于數十年前,他們見人就殺,見村就燒,但卻只針對庶民官府,很明顯,這些倭寇是有意制造恐慌,且和地方勢力勾結而欲亂朝廷之政者,故當今詆毀官軍之流言若非書生愚見,便是刻意為之也!
一名身著大明版學生裝的青年學子正一邊走著一邊和自己的幾名同窗如此說道。
微服私訪的朱厚照不由得聽了個真切,一時間也笑了出來,心想如今的大明國民果然已非數十年前的國民可比,教育水平的提高,使得他們對輿論有自己的判斷力。
當然,盡管國民已經不是愚民,但百姓就是百姓,對于朝政依舊不可能左右得了。
大明朝還是文官做主的朝廷。
盡管武臣已經不再受制于文官,但因為如今是太平盛世,國內沒有大的戰爭,武將多數是對內政不感興趣的或者是不能干涉內政的,因而,看上去,現在的大明朝屢屢在政壇上扮演著重要角色的還是這些文官。
只要是文官主政自然免不了唇槍舌劍,勾心斗角;
表面上看,如今的大明朝內政最值得人關注的事是內閣首輔夏言拒絕執行皇帝朱載壘關于要求各地藩國遞解加征稅收進京的事,讓人們不由得因此發現夏言居然敢這么大膽!
朱厚照也關注著這件事的后續,他不擔心夏言會不會被自己皇帝兒子除掉,因為他相信夏言這樣做肯定也有了承擔這樣做的后果的準備,他更加不認為夏言這是在挑戰皇權,因為自己的皇帝兒子可以罷免夏言重新任免一個愿意副署簽名的首輔就行。
朱厚照擔心的是夏言的威望和與自己的關系會讓自己這位皇帝兒子不敢與夏言直接決裂,但又會因此怨恨上夏言并被一些小人利用。
猶如朱厚照所料的是,夏言沒有被朱載壘罷免,作為新登基的皇帝,朱載壘不敢隨意罷免一個威望甚重的老首輔,尤其是在自己這個太上皇還在世的時候,因而,表面上,朱載壘還是讓了步,讓這個決議暫時擱置下來。
但是,在朱厚照剛游玩西湖沒多久,就見傳旨官來到朱紈這里,旨意內容是改朱紈提督閩浙軍務為巡視閩浙,意思便是不再具備調動東南沿海兵力的權力。
京城傳來消息說是兵科右給事中林業以臣擅調軍隊滋擾地方為由建議朝廷改自己提督閩浙軍務為巡視,沒曾想到,陛下竟同意了,朱紈向朱厚照說后就不由得喟然一嘆,然后也忍不住憤然道:
這些閩浙的官員多半是看臣是元輔的門生,如今見元輔不被陛下所喜,而趁此進讒!
朱厚照看著表現激動的朱紈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卿不必如此憤慨,看上去提督軍務改為巡視閩浙似乎是取消了你的調兵之權,但朕的近衛軍還是可以調動的。
朱厚照說著便對李天寵吩咐道:傳朕敕旨,著近衛軍第九軍王崇古由湖廣趕去福建,臨時成立近衛軍抗倭總指揮部,任命巡視閩浙朱紈為總指揮!
近衛軍是朱厚照直接控制的軍隊,軍隊錢糧與武器供應俱是他自己的產業,軍官也都是他忠君社的成員,不是朝廷的軍隊,因而,朱厚照自己是直接調動的。
如今,閩浙的一些官員有意限制朱紈的調兵權,而增加倭寇禍亂東南的機會,甚至成功利用皇帝與內閣首輔的矛盾而讓剝奪掉了朱紈的調兵權。
但朱厚照偏偏不讓這些官員如意,直接將近衛軍第九軍增調至東南來,雖說這些近衛軍非海軍,不善海戰,但在陸地上槍斃這些倭寇也是綽綽有余的。
朱紈只得領旨,他現在是一邊按照皇帝朱載壘的旨意巡視閩浙一邊按照太上皇朱厚照的旨意參與調配近衛軍留在東南的官兵四處平倭。
正因為此,使得倭寇依舊沒有占到便宜,數萬近衛軍化整為零,組成小分隊,散落在東南各地,基本上四五名的近衛軍就能消滅十倍于自己的倭寇。
悍勇善戰的倭寇在近代化槍械裝備的近衛軍官兵面前只能是被動挨槍子的命運,而且正因為此,到了最后,連當地百姓也不再怕了這些倭寇,開始自發抵抗倭寇,或者直接給這些進行單獨特種行動的近衛軍通風報信,使得倭寇基本上一旦踏入大明沿海疆土就無法生還。
南邊竟還是如此安寧!這些倭寇干什么吃的!
工部尚書趙文華看著一則關于著名戲班將要到寧波、杭州、南京、蘇州、福州、泉州等地巡演的消息后就知道大規模的倭亂依舊沒有發生,要不然這些民間戲劇明星也不敢這個時候去東南沿海巡演,這讓他內心很是郁悶。
據我家的人帶來消息說,朱紈沒有調兵之權后,整個東南沿海出沒的官軍不減反增,最后才打聽得清楚,是湖廣的近衛軍第九軍去了福建,所以說,這肯定還是跟太上皇有關!
林業不由得從旁說道。
看樣子朱紈是投了太上皇,唉!
趙文華無奈地一拍桌子,他與其他暗中想為自己這些南方士紳謀利的文官們一樣,內心里依舊不得不承認朱厚照依舊是他們最大的敵人,可盡管朱厚照現在已經變成了太上皇,他們也不能拿朱厚照怎么樣,因為連皇帝陛下都不敢拿太上皇之前任命的內閣首輔怎么樣,何況他們這些人。
太上皇,又是太上皇!依羅某看,這太上皇若不死,這天下士紳就難有寧日!何不找機會結果了他,他一個古稀老人,即便是死了也沒多少人會懷疑,而且也不是不好弄死!
和趙文華關系走得很近的仇鸞不由得說道。
慎言!太上皇豈能是說殺就能殺得了的!他背后有多少勛貴朝臣在支持,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江南士紳罷市抗加稅,結果天下最富的財閥都幫著他!別以為現在西廠在皇帝手里,你這樣說,就不會有什么事,去南邊的那位雖然變成了太上皇,可他沒瞎也沒聾!
所謂的智囊羅龍文不由得說道。
一直沉默著的嚴世蕃聽此不由得陰森森笑了起來,且從最陰暗無光的角落里走了出來:不能殺也不能攆,難道就不能把太上皇請走么,我們這位太上皇想必也玩膩了江南的風光,難道就不能去看看草原,看看大漠孤煙直?
朱厚照打了個噴嚏,越發寒冷的天氣讓他不得不承認南方的陰冷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扛住的,何況眼下小冰河氣候現象還愈加強烈,他唯一慶幸的是沒有去關外,他現在只想去更南的地方。
但在啟程之前,他還要等著大明軍方總參謀部對出兵日本的戰略方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