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吾兒,見信如面,如今你承繼帝業已頗有時日,諸般政務也處置的頗有章法,但也有許多問題之處;
譬如,在如何應對積威之老臣在政見不同時則就失之于智,然這亦是新登基者常遇之問題,你當從中總結之,知道為君者應時刻以國家之利置于自己恩怨之上!
不可因噎廢食,因私廢公,對于黨錮之爭,更應防微杜漸,不應主動挑起;
如今東南走私之勢力意欲勾結倭寇禍亂東南,好在朱紈于東南海防頗為得力,使得倭寇每來必鎩羽而歸,然朕勿聞你奪其提督閩浙軍務之權,驚駭之余,不得告汝幾句,不可因與內閣首揆有隙,而盡斥其門下之人,大廈可倒,然其梁柱依舊可用
朱厚照給當今皇帝朱載壘寫了一封家書,作為太上皇的他,不能坐視自己這位皇子會因為夏言這件事而把天下利益置于不顧。
這是朱厚照不愿意看見的現象,歷史上,因為嚴嵩的倒臺,導致胡宗憲被殺,因為張居正的倒臺,導致戚繼光被一貶再貶,使得邊鎮防御能力大損。
似乎每一任閣輔的倒臺,其同黨之人就不能用。
朝廷用人不是以其才德為重,而是其背后為何人為重。
所以,他得制止這一現象發生。
這次朱紈被奪權是因為夏言不被皇帝所喜,但幸賴自己這個太上皇在東南,調了近衛軍增強東南軍力,才避免了倭寇大規模動亂的發生。
朱厚照不知道自己這封家書能不能說動朱載壘,他想朱載壘不會認識不到朱紈對于整個東南的穩定有多么重要,但無論如何,他得說。
冬陽出了云層,朱厚照也出了行宮,踏在米粒一樣的積雪上,握著宮娥的手,準備登車前往福州。
然而,朱厚照還沒出杭州城,便見一名少年躬身站在自己御輦外,其身后還跟著一隊內宦,皆端著時令鮮果與各色奇珍異玩。
這名少年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皇長孫朱翊鐲,當今皇帝朱載壘的兒子,在朱載壘即位以后,便被冊立為太子。
孫兒見過皇祖父與皇祖母!
朱翊鐲說畢就跪地給朱厚照與其妻夏氏行大禮。
夏氏見長孫來杭州見自己自然是不甚歡喜,朱厚照雖說也差不多是同樣的心情,但他卻也嗅出了不一樣的味道,他猜得出來,這朱翊鐲不會這么平白無故地跑到來杭州見自己這個爺爺。
起來吧,你現在已經是太子,不留心公務,跑到這里干什么?
朱厚照問了一句,似乎很是平淡,氣得夏氏白了他一眼,總覺得朱厚照這個當爺爺的有些不近人情,自己孫子來見自己似乎還不高興,只夏氏忙親切地把朱翊鐲攔在懷里噓寒問暖。
但朱翊鐲自然不敢惹惱了朱厚照,少不得小心翼翼地回道:
眼下父皇命孫兒提督閩浙軍務兼領浙江巡撫,首先自然是要來整飭東南海防之事,其次,父皇特命孫兒來皇祖父面前盡孝,且開春之后就要請祖父移駕北歸,父皇言朝政事務繁雜多變,無祖父從旁指教,以至不知如何為帝
朱厚照聽朱翊鐲說后就不由得沉默了下來,他基本上已經猜到朱翊鐲來的目的肯定是要請自己這個太上皇回去的,但此刻聽朱翊鐲親口說出來,他內心里還是有些不快的。
原因自然是朱厚照能猜到這背后定然是東南的士族不希望他這個太上皇還繼續留在南方,當然,自己那位皇帝兒子想必也不愿意看見自己這個太上皇在外面興風作浪。
怎么,想趕朕回去,好把朕軟禁起來嗎,免得給你們父子惹是生非。
朱厚照也開始倚老賣老直截了當地說了一句,旋即就哼了一聲,把袖子一揮,就干脆回了行宮,準備高臥起來,擺出就是不離開這里的架勢。
事實上,從內心來講,朱厚照現在也不想北歸,如今這氣候,明顯溫暖濕潤的南方更適合他養老,回北方就只能待在有暖氣的深宮中,作為一個老人,他自然不愿意讓余生都在宮廷中度過。
朱翊鐲惶恐地匍匐在地:孫兒不敢!
朱翊鐲雖然的確是有來勸朱厚照回京閑居的目的,但也的確不敢強行要求朱厚照回京,如今見朱厚照直接生了氣,也只能連忙否認解釋。
朱厚照也知道他雖然是太子,但也不過是個代人傳話做事的,也沒有把朱翊鐲怎么著,再加上夏氏從旁勸了幾句,也就沒有和朱翊鐲這么僵著,也就讓朱翊鐲將帶來的禮物食品送了進來,但也明確拒絕了朱翊鐲要讓自己回京的請求。
朱厚照才不會遂了東南士族的意北歸,那樣豈不是讓這些東南士族繼續枉顧王法與國家利益而做些茍且之事?
朱翊鐲也只得這樣回信給自己父皇,不敢強逼朱厚照回京。
但朱翊鐲自己也沒有離開東南的意思,整日就跟在朱厚照面前盡孝,而且十分恭謹殷勤,朱厚照想吃什么還沒說出口這朱翊鐲便已經著人倍好,朱厚照想去哪里玩剛下了決心,哪里就已經被打掃得干干凈凈。
朱厚照能看得出來自己這個皇孫明著是來自己面前盡孝,實則是來監視自己的。
不過,朱厚照也不在乎,他依舊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
甚至朱厚照還反客為主,還指導其朱翊鐲如何做好這提督東南的官來:
眼下你父皇要做的是盡快把倭國給朕滅了,只要把倭國滅了獻給朕,才是你們對朕最大的孝心,朕到時候去倭國,也省得你們看見朕這個糟老頭子煩,眼下要滅倭國,你這個提督東南職責甚重,要做好戰前準備,戰船、糧草、軍械、宣傳動員等政務都得做好!
朱厚照說著就問朱翊鐲對東南軍政了解有多少,且接下來是如何安排的。
朱翊鐲沒想到自己這位皇祖父開始要求自己對準備對倭國的戰事,少不得一一仔細回答且一一仔細準備。
父皇畢竟是父皇,果然還是一心為這天下的!真正是千古圣君啊!
已是白眉換青眉的皇帝朱載壘在收到朱厚照的信后不由得感嘆了一句,他對朱厚照雖有畏懼和擺脫其影響的心理,但也的確打心眼里敬重自己這位父親。
畢竟說到底,他和朱厚照一樣,也是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利益出發點是一樣的,如今朱厚照的信件讓他打消了如果罷免夏言會讓朱厚照不高興的疑慮,從理智上也同樣認為自己不能因為夏言而對朱紈怎么樣,畢竟朱紈的確是有軍事才能的。
事實上,朱載壘沒有罷免夏言也不僅僅是因為顧慮夏言的威望與他背后的太上皇朱厚照,也有考慮到夏言能力出眾天下還需要這個老成謀國的首輔的因素。
朱載壘知道自己父皇在擔心什么,也就在回信中解釋道:
已收到父皇來信,子深感佩之子亦知東南不能沒有朱紈,然東南如今既有父皇亦有朱紈,故兒臣想如今撤朱紈之權,必不壞大局,父皇不可能見之不管也!
兒臣撤朱紈之權,理由有以下幾點:
一則是為警告首揆;
二則是為寬慰東南士族之心,子如今既是帝王,自然應平衡勢力,撤朱紈之權自然是做給東南士族們看的;
三則子欲從父皇之旨,發兵東洋,而發兵東洋必先于東南增兵,加東南之權,雖朱紈善戰然此人迂腐執拗,未免肯大兵伐倭,且此人已盡失東南士族之心,亦難為帥,故臣派翊鐲來東南;
讓朱翊鐲來東南,一為替兒子盡孝于父母塌前,二為募兵東南,強皇家于東南控制之力!
父皇如今在南方日子已久,子甚是想念,且朝中內外之事頗不簡單,內則黨社林立,各自有各自之主張,甚至有言當限帝權以徹底憲政者,外則諸藩雖為宗室勛貴所建,然卻任商人奪權,而欲建什么共和之制,更有一些諸藩之國意圖聯邦合眾,子不知該如何應對當今世界之時局!
甚至還有其他勢力之干擾,如近來四十弟(朱載,伊麗莎白與朱厚照之子)之長史傳信回來也說,其國議會近來對其主持國政頗多阻撓,甚至有當地之權貴言不信教之貴族不配為英國國王!子亦不知該如何指教四十弟執政英國,故皆需父皇訓示也!
朱厚照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已是第二年初春,對于朱載壘的解釋,他內心自然是甚為欣慰的,但他也不能百分百相信自己這位皇帝兒子在信中的內容,作為帝國領袖人物,他必須保持一二分警惕。
朱厚照也知道眼下世界已進入蒸汽工業時代,工業文明開始逐步代替農耕文明,這意味著資產階級會崛起成為世界的主要階層力量。
所以,海外的大明諸藩國有的徹底變成所謂的共和合眾之國并不奇怪,自然,國內有各種新的政治思想的黨社也不奇怪。
朱厚照在多年前就預料到了這一點,但他當時之所以還要選擇分封宗室勛貴于海外,原因是受限于交通與信息交流的落后,大明一個帝國統治核心肯定無法統治整個全球,即便在軍事上統一了全球,也無法避免在將來,在萬里之外的地區獨立成國。
所以,與其花巨大的軍事代價去統一全球,不如在未征伐全球之前,分封宗室勛貴于海外,讓他們先去自建國家,復制華夏文明。
這種現象是難以避免的,作為中央帝國,不管其體制如何,但得要求其不得摒棄華夏文明,且要以中央帝國之利益為重,以華夏利益為重。
這是朱厚照現在唯一能給朱載壘的解決之道,這種東方文明為主的世界,他也是第一次遇到,也不知道如何具體如何去處理,但他可以確定的是,作為中央帝國的大明猶如后世的西方為主體的世界一樣,自然不能容忍異類國家過于強大與富庶。
朱厚照依舊沒有答應皇帝朱載壘在信中所請而選擇回京,無論如何,有他這個太上皇在南方,至少可以加強皇家對南方的控制,而不會因為政治中心在北方而導致這些南方士族又過于自由。
陛下,太上皇如今年邁體衰,不應常年奔波在外,且臣也近聞,因太上皇四處游玩之故,致民多被擾,更有無恥官吏搜刮民女以進或以重金相賄,這既不利于太上皇一世之英名也不利于百姓求安寧之心,故臣認為,當應請太上皇回京養老!
工部尚書趙文華在繼兵科給事中林業上疏讓太上皇回京后,也在面見朱載壘時請求皇帝讓太上皇朱載壘回京養老。
嚴世蕃的建議明顯說動了這些有著東南士族背景的官員,使得他們開始上疏以各種理由請求皇帝朱載壘讓太上皇朱厚照回京,有言辭激烈言太上皇擾亂朝綱者,有言辭委婉言太上皇年紀大需要回京靜養者,有表面上言朝廷需要太上皇坐鎮京師者。
朱載壘對此也很明確地表示道:朕已經派太子去南邊請他老人家,也多次在信件中以國事家事請其回京,如今天氣未暖,只怕難以啟程,想必端午前后是必定回京的,諸卿不必多言,太上皇老人家喜好游山玩水,我們雖都有忠孝之心,但亦不可強逼他,惹了他老人家不高興才是。
這些官員見皇帝朱載壘已經做出實際行動讓太上皇朱厚照回京自然也不好再說什么,對于他們而言,現在也只能這樣,畢竟太上皇朱厚照握著軍權,他們也不能逼迫皇上硬把朱厚照鎖拿回來。
內閣首輔夏言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既沒有從許多文官所請勸太上皇朱厚照回京也沒有阻止皇帝朱載壘請太上皇朱厚照回京,他知道想讓太上皇朱厚照回京的未必是好心,而自己阻止太上皇朱厚照回京的話無疑會更加讓皇帝不滿。
夏言也不想和當今皇帝鬧得太僵,也自然就沉默了下來。
不過,夏言也看得出來,朝中有大臣明顯是居心不良之人,在他看來,尤以嚴嵩為最,而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他從自己親信高時這里得到密報,密報內容則是關于一名工部的忠君社社員密報嚴世蕃勾結戶部鄢懋卿侵吞國庫三十萬銀元之事。
同在內閣的嚴嵩不小心聽見了內閣中書高時向夏言奏報關于自己兒子嚴世蕃貪墨的事,一時間心里也忐忑不安起來,一見夏言過來,不由得俯首作揖道:元輔高義,可否饒犬子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