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琦看著奏折,心中陰晴不定,臉上的表情卻變化不大。
也不知這一刻韓琦心中到底作何想法,但是有一點是可以明確的,那就是韓琦的臉被甘奇打了一巴掌。
甘奇一夜就解決的近十萬流民的吃飯問題,當朝首相韓琦,卻還在四處奔波。
皇帝趙禎就在眼前,正在喜笑眉開,但是這份欣喜,并非來自皇帝最倚仗的宰相韓琦,而是來自那個連功名都沒有的士子甘奇。
最重要的是皇帝剛才竟然還說他韓琦辦事效率不行。
韓琦擠出了一點笑臉,抬頭看向趙禎,開口說道:“如此辦法,當真解了朝廷燃眉之急,這位甘道堅,著實不凡。”
卻聽趙禎說道:“募捐之法,雖然驚艷,但是比起那基金會之謀劃,那就算不得什么了,若是這個慈善基金會能如胡瑗所言一直運作下去,那當真是福澤子孫后代之事,此法才是真正教人嘆為觀止,朝堂無數臣工,卻無一人能想出此等曠古之法,偏偏讓他一個年輕人想出來了,此子不凡啊!”
心情大好的皇帝把甘奇拿來一個勁的夸,夸得韓琦越發難受,開口說道:“陛下,此法民間去做,倒是極好,但是朝廷卻不能做這般事情,若是朝廷參與經商,那便是與民爭利,實非良策。”
韓琦這句話,說得有些道理,目的就是想把甘奇這個謀劃的功勞給拉下來一點,也把趙禎此時心中的一些激動也降下來一點。
但是朝廷到底能不能參與商業活動呢?這個問題是值得商榷的,若是甘奇在這里,定然會對韓琦之語嗤之以鼻,“國家資本主義”這個詞,想來這些朝堂大佬是沒有聽說過的。
果然,趙禎聞言笑意少了一些,嘆息道:“韓卿說得也在理,此事民間去做倒是無妨的,朝廷卻做不得這些事情。民富而國窮啊,歷朝歷代而下,曾幾何時,哪里有過這般的朝廷,倒也不知這朝廷問題到底出在何處?”
趙禎身為皇帝,身為天下之主,他的思維模式自然是這樣的,朝廷窮得苦哈哈的,入不敷出,但是民間卻能富裕成這樣,甘奇一夜就能在那些年輕的士子里募到這么多錢,這一點才是趙禎內心之中真正驚訝的地方,甘奇募捐的對象還只是那些年輕的士子,若是真要核算那些豪門望族的財產,那還得了?
富可敵國?
趙禎提出的問題,還真不好回答,但是韓琦又不得不答,所有笑著開口說道:“陛下,民富,則國強,民之所以能富,只因為陛下治國有方,有良政,有善治,才有百姓之富,百姓若是能衣食無憂,必然心向王化,江山社稷,才能千秋萬代。若是如暴秦那般,只是壓榨百姓,二世而亡國,此乃前車之鑒,萬萬不可效仿之。”
韓琦說得有道理嗎?有點道理!但是這個道理不適合說這個大宋朝。
大宋朝的問題,不是民富國窮,而是真正的民也不富,國也窮,士大夫階層卻富可敵國?
為何會這樣?只因為這大宋趙家,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個國家股東是皇帝與士大夫,股東之一的皇帝沒錢,是因為皇帝要負擔整個國家的運作。另外一個股東士大夫們,他們有錢,是因為他們不用負擔國家的運作成本。
這就等于有一個公司,大股東趙家分紅之后,還要負擔公司的運營成本。士大夫們也分紅,他們分紅,就拿回家了。
公司出事了,人人都看著大股東趙家,等著趙家來解決,等著公司來解決。其他股東們一個個富得流油,卻不拿出一分。
國家資本主義,其實就是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國家沒有其他股東了,誰也別想分紅,誰分紅就拉去坐牢。國家成為一個整體,收稅也好,投資也好,做生意也好,賺的錢,都是國家的,國家可以用這些錢來改善教育,改善基礎設施,發展軍事,改善民生,真正去解決百姓貧困問題,帶動大部分人消除貧困,甚至消除所有的貧困問題。
大部分的資本能力在國家,資本帶來的分紅受益者也主要在國家,這才是良性循環。
朝廷該與誰共治天下這個問題,才是宋朝最根本的問題所在。朝廷就該與最基礎的廣大人民共治天下,而不是哪個利益集團來共治天下。
士大夫,就是一個少數利益集團。士大夫本該是服務階層,倒成了既得利益階層,還是不用負責任的既得利益階層。這就是大宋亡國的原因所在。
這個問題,若是甘奇思考,他是想得明白的。
但是讓皇帝趙禎來思考,他是想不透徹的,為何?因為趙家的政權,在先天畸形的情況下,需要全國上下的人來支持,需要拉攏士大夫階層,需要士大夫階層的擁戴,更需要士大夫階層的人來幫助他們治理國家。
是皇帝需要士大夫階層來入股這個國家!
韓琦一番話語,說得在理,理論水平很高。聽得趙禎點著頭答道:“是啊,暴秦之法不可取,民富則國強,希望如此!”
韓琦,河北相州豪門望族,土豪之家,屁股下就坐著他對世界的認知,相州韓家的晝錦堂里,就代表了他的階層。
司馬光,也是如此,豪門望族出身。程顥程頤兄弟,也是豪門望族出身。乃至蘇軾,他也是一地望族出身,第一批跳出來反對變法的,蘇軾也是其中之一。
那些主張變法者,比如王安石,小官吏家族出身,哪怕是王安石的父親當了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官,也不過剛剛從富農階級中脫穎而出。又比如支持變法的蔡確,如今也還是富農階級,在汴梁城里幾乎窮得沒有錢吃飯。
只奈何朝堂之上,如王安石蔡確這般出身的人,其實是少數中的極少數。
這樣分析變法,許多事情就比較清楚明白了。這里甚至可以延伸一下,比如后世太祖,只是一個小山溝里的小富農階級出身,而常凱申,就出身浙江鹽商之家,包括常凱申的老婆宋家,乃至常凱申身邊倚仗的四大家族里,除去常家與宋家,還有孔家、陳家,這些都是當是頂級的豪門望族。常凱申于政治勢力而言,其實也是先天畸形的,與這大宋朝有異曲同工之妙。
改革之事,有時候就是這么現實。與每個人的屁股坐在哪里是息息相關的。
這就是改革!(諸位章評慎言!)
韓琦此時把胡瑗的奏折送到了趙禎的御案之上,趙禎又翻看了一下奏折,開口說道:“救災之事,朝廷暫時就可以不管了,由甘道堅去做吧,當把原武明年耕種之事好好安排一下。”
韓琦躬身而下,面色并不好看,點頭答道:“遵旨。”
趙禎忽然開口又道:“來人啊,去把甘道堅召進宮里來見一見。”
小太監領命飛奔而去。
正在起身的韓琦,面色卻越發不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