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慢去,卻還未落山頭,陡然間風云變色,這西北干旱之地,竟然忽然陰云密布,不得片刻大雨滂沱。
雨點打在甘奇的臉上,甘奇面色剛毅無情,依舊注視著遠處的絞肉機。
狄詠上去了,越來越多的人上去了,雨水打在地上,匯聚在一起,成了紅色,在瞳孔擴散的眼眸旁邊流過。
十二三歲的黨項少年郎,也不知出生在哪個部落,生活在河套里哪一片草原,稚嫩的面孔換不來絲毫的憐憫。
手中的長槍已經刺入敵人骨髓里的狄詠,揮起拳頭大力擊打在一個擠上來的黨項少年稚嫩的臉龐上,少年毫無反抗之力,應聲栽倒。
狄詠往前進了一步,一腳跺在少年的臉龐之上,那張臉龐已然失去了形狀,再也看不出稚嫩與青澀。
木盾扛在前方,木盾的前方是敵人的木盾,士卒把頭埋在木盾之下,用肩膀抵著木盾,用全身十二分的力氣往前去推,木盾之上,捅刺的長槍如同加上了活塞發動機,來來回回。
有那么一瞬間,雨水滴落,掛在一個軍漢的胡須上,軍漢鋒利往前刺殺,胡須甩出一縷水珠,水珠撞擊在另外一人的臉上,沖進了眼眶之內,漢子伸手一抹臉,身形往后一倒,脖頸之間被利器刺穿,鮮血噴濺到空中,伴隨著雨水再次滴落……
“換人,換人,繼續挖,就要垮了,就要垮了……”種愕呼喊著,他已舉起了盾,種師道代替他繼續挖著城墻。
就如種愕所言,城墻已經頭重腳輕,要塌了!
嘩啦啦……
當城墻崩塌的那一刻,并不是如墻壁一般往一個方向倒去,而是想沙堆一般崩塌滑落,瞬間形成了一片坡道。
坡道之下,埋著種師道的兩條腿,一切來得太快,快到許多軍漢都來不及躲避,甚至有人被掩埋在土堆之內。
種愕咬牙看了一眼自己的侄子,轉頭,就往坡道而上,拔刀,平盾,動作一氣呵成,帶著對侄子的決絕,帶著主將的重任,帶著對勝利的渴望,沖鋒而上。
倒在地上的種師道大喊:“劉法,劉法,快拉我出來,快!”
劉法拉著種師道的腋下,奮力往后拖拽,旁邊的漢子,早已蜂擁而上,甚至就踩在種師道那被埋著的雙腿而上。
“拉我,拉我!”種師道喊聲撕心裂肺。
“我在使勁!”劉法面色憋紅:“啊!師道,我一定拉你出來!”
“把我的腿砍了!”種師道再次大喊。
“不,我拉你出來。”劉法呼喊著,奮力著。
種師道掙扎著,無數人踩著他腿上的泥土,踩著他身體上的鐵甲,從坡道蜂擁而上。
劉法不斷用身體護著后面往上沖的人,不斷奮力拖拽著種師道……
喊殺聲已起,無數軍漢上了城墻,勝利在望。
將臺之上的甘奇,終于松了一口氣,下了將臺,翻身上馬,打馬飛奔而去,坡道那里,甘奇要打馬上城,他要穿著這一身金甲,打馬上城墻。
新科的進士章楶,猶豫片刻之后,連忙也上馬跟著甘奇而去。
“不要踩師道,他活著呢!”劉法喊著,眼眶中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面色猙獰無比。
“砍我的腿,砍我的腿!”
“我拉你出來!”
凄慘的喊叫,城頭上更多。
劉法緊緊拽著種師道的腋下,身形不斷后仰,雙腳生根站定,口中爆發出野獸一般的呼喊。
不知多久,劉法忽然往后一栽,立馬站起,低頭一看:“師道,快站起來。”
種師道懵懵站起,環看前后,低頭看了看自己泥濘的雙腿。
“走,上城啊!”劉法已然越過種師道,順手拖拽了一下。
種師道懵懵之間,邁步往上。
一身金甲從遠方而來,在人群之中不斷向前,他騎著馬,從坡道而上,站在了高高的城墻上,橫槍立馬,槍頭往前一指,口中呼喊:“破城!”
狹窄的城頭,擠滿的人群,劇烈的呼喊:“相公威武!”
“向前!”金甲面色冷峻,無情至極。
大雨依舊,天色不明,將黑未黑,陰霾一片。
鐵門關,破了。
廝殺依舊。
黨項人在退,不是人在退,是每死一個人,就退了一個身位。
城頭上的宋軍越來越多,甚至關口后方也沖進去無數宋軍,他們從坡道而上,再從另外一邊而下,城墻的另外一邊,是鐵門關的甕城,那里城門大開,那里有上城的階梯。
種愕沖殺的,也時不時回頭看一眼,看不到他的侄子種師道,所以他呼喊著:“殺光他們,殺光這些黨項狗,全部殺光,殺光!”
夜色降臨,城頭上一段一段,擠壓著,擁堵著。
有人哭著,有人喊著,有人筋疲力盡氣喘吁吁,有人從城頭上跳了下去,有人絕望著左右去看,有人依舊奮力拼殺。
健馬金甲,在城頭上格外顯眼,哪怕只有最后一絲微光,金甲依舊熠熠生輝,長槍依舊向前指著。
進士章楶,隨在金甲身邊,他沙啞呼喊:“相公,相公,可納降啊!”
金甲不答,只把長槍指向敵人的方向。
“相公,相公……”
相公開口,向城下大喊:“把弓弩運上來!床弩也往上搬。”
不知什么時候,大概是雨停的時候,城上的喊殺慢慢停歇,所有人席地而坐,大氣粗喘。
金甲相公起在馬上,把長槍交給章楶扛著,微微瞇眼,靜默了許久。
一個面餅遞到了他的手上,他擺擺手,示意自己不吃,面餅便到了另外一個士卒手中。
金甲下了馬,牽著它,轉頭,慢慢下城墻。
甕城之內,橫尸滿地,甘奇席地而坐,閉眼,呼呼大睡起來。
當天大亮,泥濘的尸體堆積如山,中軍帳內,所有軍將都沒有勝利的喜悅,皆是面色沉重。
甘奇坐了許久,才開口:“把所有黨項人頭皆割下來,擺放在北邊的草原之上,一個個都壘好。”
兩三萬個人頭,壘起來是一座山,這座山有一個專屬的詞匯叫作“京觀”。
種愕起身得令。
甘奇又道:“諸位麾下,所有陣亡之人,皆把木牌放好,運回去。章楶來做此事,把所有人的撫恤都一一發放,不可遺漏一人。”
章楶上前領命,威武軍到西北,至今日,陣亡七千余,延州禁廂,一共不到三萬,也陣亡了七千多。
這就是攻城,若是這城墻久攻不下,傷亡必然成倍數增長。
種愕起身開口發問:“相公,要不要一鼓作氣,直接打到興慶府去?”
甘奇嘆了口氣,擺擺手:“不打了,往東去,把幾個軍司與州府都占了吧,鐵門關一破,那邊再也無力抵抗了,大戰到此為止。”
種愕說道:“相公,可惜了,若是能打下興慶府,一戰而滅國,便是不世功勛。”
“今日,黨項失了半壁,人口少了百萬,再也不是原來的黨項了,而今鐵門關在手,黨項人當往西遷徙了,不足為患,只待時間,慢慢蠶食,西夏滅國不遠。”甘奇戰略目的,已然達成。
就如昔日長平之戰,只有老弱婦孺的趙國邯鄲雖然并未陷落,卻是這趙國滅亡,只在時間長短。
與其奮力去攻興慶府,不如就等著他慢慢自我瓦解。
“相公所言,自是有道理的,便由黨項狗再茍延殘喘幾日。”種愕懂得甘奇所言之意。
甘奇忽然沒來由說了一語:“我沒錢了。”
大多數人不知道甘奇所言之意,只當甘奇是隨便一語。
甘奇真沒錢了,此戰之后,撫恤,賞賜,糧草,還得筑城,這鐵門關也要重修,得把北邊的甕城拆了,把甕城修到南邊來,花錢如流水。
此戰之前,上十萬的鐵甲兵刃軍械,養無數的人,養無數的馬。花費甚巨。
往后還得養這么多人馬,還得打造更多的軍械。
甘奇真沒錢了。燕云一戰所得,已然不剩多少。只可惜燕云是漢人之地,并非真的是契丹人聚居,甘奇能搶的都搶完了,也不能把漢人也搶個遍。
這黨項人,太窮,窮到這一戰,成了虧本的買賣。若是想多得一些戰利,還得派騎兵往北去,往河套草原里去搶,搶牛馬羊群。
狄詠上前說道:“相公,事不宜遲,當讓軍漢出關,劫掠河套。”
甘奇點著頭,加了一句:“你去吧,我就不去了,我是心軟的人,不忍目睹那些慘劇,此番劫掠,男丁,過車輪者,皆斬!”
甘奇說著,也嘆氣。不知他是真心軟呢?還是真心軟?
狄詠領命,面色不自覺猙獰起來,人一旦兇悍了,這種兇悍便會深入骨子里。
種愕不知為何也起了一些嘆息,說道:“相公,此戰之后,西北鼎定,軍民終于可以過一些自在日子了,幾十年大戰,終于落下了帷幕,末將拜謝相公對我西北軍民的大恩!”
說完此語,中軍之內二十多個西軍將領皆上前來,單膝大拜。
甘奇抬了抬手,不多言。
眾軍將起身,再拜,回到座位。
甘奇再言:“熙河蘭煌,該開邊拓土,把吐蕃諸部往西邊趕,讓西夏甘肅軍司暴露出來,黨項人要西遷,也不能讓他們安枕,得時時刻刻壓制著,待得那一日,打到瓜州,才算大功告成。”
“此事……”甘奇左右看了看,又道:“種將軍主持此事,章楶當隨你去,為你副手,熙河蘭煌那邊還有一個叫做王韶參軍,他多番上書過《平戎策》,很有見地,把他召來見我,若是此人可用,可為副手。”
章楶微微有些激動,起身拱手得令。
“王韶?相公,末將認識此人,嘉佑二年的進士,只可惜制科沒有考上,此人有大見地,也多習兵事,定是可用。”種愕答道。
“那你派人召他來。”甘奇記得王韶是因為在樞密院看過此人的《平戎策》,主要說的就是吐蕃黨項之策,熙河蘭煌就是重點。
種愕點頭記下,甘奇開口:“我會向京城討旨,封種愕為熙河蘭煌經略制置使,統管一地軍政。”
“謝相公抬舉。”
“這是你該得的,如今西北,便該出一個種家經略相公了。”甘奇如此說著,種愕這是連升幾級,五品下的經略使,與知府陸詵一個品級了。
甘奇看了看左右,許多人都投來期盼的眼神,再道:“諸位之功,皆記錄在冊,只等我回京,一一來安排,必有重賞。”
眾人皆是大喜,又起身來謝。
“過兩日,李諒祚當來了,諸位回去,軍中一應事宜,都不能懈怠。”甘奇說道。
眾人領命,會議散了去。
甘奇以為李諒祚過兩日才會來,卻未預料李諒祚一日之后就到了,雨過天晴,黨項軍隊就出現在了鐵門關不遠之外。
甘奇上了城頭,遠遠望去,說道:“小看他了,翻山越嶺也能這么快。”
“可惜還是來遲了。”章楶答著。
甘奇問了狄詠一語:“準備出關劫掠的騎兵集結好了沒有?”
狄詠拱手:“已然集結。”
甘奇一抬手:“出城,便看看李諒祚到底有幾分膽子。”
狄詠下城上馬,幾千騎兵從甕城而出。
甘奇遠遠看著黨項人,黨項人也遠遠看著他。
梁乙埋,李諒祚,吳宗,都到了現場。
吳宗捶胸頓足:“陛下,鐵門關真的被宋人破了,守關三萬人,竟然……”
吳宗說著說著,就要哭出來了。
李諒祚面無表情,他看得見,看得見遠處一點金色,更看得見幾萬個人頭壘起來的“京觀”。
此來黨項,一萬出頭,這是李諒祚臨時收攏人馬組織起來救援鐵門關的軍隊,后續人馬也在源源不斷集結,四五萬人必然是有的。
梁乙埋氣得破口大罵:“誓殺宋狗百萬,才能報得今日之仇,殺到汴梁去,殺了宋狗的皇帝,殺光他們!”
李諒祚已然不言不語,馬匹左右晃動著,卻也不知他此時心中作何想法。
吳宗忽然指著遠處大喊:“陛下,宋狗的騎兵出城了。”
李諒祚陡然變色,下意識一緊韁繩。
梁乙埋開口:“陛下,與他們拼了,臣為先鋒,換一個宋狗便是本錢,換兩個賺一個。”
李諒祚韁繩一拉,轉頭:“走,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