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郡王府的土地丈量,其實沒有什么阻力,畢竟是皇帝家,趙宗漢也是個豁達的人,也就不至于有什么問題。
當然,先量趙宗漢家的土地,這也是以身作則,有一個象征意義。
在冊的土地,只有越量越多的,不會越量越少,朝廷每年都會撥付修建農業溝渠的款項,各家大族們也會自己開挖溝渠,年年月月下來,可以耕種的土地只會增加不會減少,只是這些土地有很大一部分不在冊,重新登記的意義就在這里。
當然,其中也不乏故意隱瞞土地數據的,只要有關系能走通,一百畝地也可以變成五十畝,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逃稅就是這么逃的。這回甘奇執意要重新丈量清查天下的田畝,就是要把這些被隱瞞下來的土地都給找出來。
所以這事情,還得要人幫忙,那就是御史臺,甘奇給了御史臺更大的權力,就是等今日。
先從京畿開始,先要讓御史臺小試牛刀,把御史臺變成“錦衣衛”是有現實意義的,這種現實意義,哪怕到得后世依舊還有影子。
丈量完了汝南郡王府,第二個地方就是甘家村,甘奇也是有產業的,他也是地主階級,他也要以身作則。
不用說,甘奇家雖然田畝不是那么多,但是也能丈量出多余的土地出來。
這兩件事先辦完,還得上報紙宣傳一下。
甘奇也就不再出城陪著了,該去忙京畿各個州府的人事任命之事,開封府內接下來就是馮京的事情了。
馮京的工作重心,依舊還得從姓趙的開始,第二個目標就是皇族的另外一個大戶,虢國公趙宗諤,這個人昔日還曾被韓琦利用過,韓琦想用趙宗諤來取代英宗趙曙的皇子之位,這都是六七前的往事了。
開封府的工作難做就在于此了,龍盤虎踞之地,滿地的達官顯貴功勛世家,這種工作,幾乎不可能由普通的差吏完成,都得馮京親自動手盯著。
哪怕是馮京親自動手,事情依舊沒有那么簡單,趙宗漢與甘奇可以以身作則,但是趙宗諤顯然沒有這個必要,按照身份,他是當今皇帝的伯父,按照地位,他也是國公爺。
還有一點就是趙宗諤得出頭了,趙家子弟在京城幾百人,趙宗漢不出這頭,那些人自然得去攛掇趙宗諤出頭。
姓趙的,還有一重倚仗,就是他們都是皇家子弟。朝廷要丈量田畝,那是朝廷的事情,那是士大夫的事情,那是百姓的事情,不是皇家的事情。
這天下是趙家的天下,天底下最有資格享受榮華富貴的,那就是這老趙家了。
趙宗諤帶著這般心態,擋在了自家漫山遍野的土地之前,對馮京毫不理睬。
馮京也氣,好話說了不少,終于開始惡言相向了:“虢國公,你若是不準下官清查丈量,那下官就回去了。”
“回去吧,回頭我報一個數目與你就是。”趙宗諤擺擺手。
馮京嘆著氣:“非是我硬要與國公為難,只是我從甘相公那里應下了這件事,不敢有絲毫怠慢。今日我走了,來日開封府要重新制定全府土地的新地契,以往的老地契便會就此失效,國公爺這里,開封府怕是不會再出地契了。”
這是釜底抽薪之計,也是甘奇定奪下來的,每家每戶,重新清查田畝,官府重新制作新的地契蓋印,以往的老地契就失效了,整個京畿,只有熙寧二年的地契才有法律效力。
“馮京,你也莫要嚇唬我,就算沒有地契,是我虢國公府的土地,誰也拿不走。”趙宗諤也不是吃素的,這汴梁城,只有趙家人占別人家的,哪個還敢強占趙家的土地?
“圣旨有言,京畿各州府土地清查完畢之后,但凡無主之地,一律充公,以為州府公產。”馮京其實不是那等咄咄逼人的狠厲角色,如今卻也只能做一個惡人模樣。
“不給本公地契,你敢!”趙宗諤不相信事情會發展到那個地步,以往朝廷各種政策差事,到得他這里,那都是得過且過的,哪怕慶歷新政的時候,范仲淹也不曾為難過他家。也是這般,趙宗諤才有今日這般自信的心態。
也可見,甘奇讓馮京來做這件事情,還真是有先見之明的。朝堂之上,真能把這件事情辦妥的人不多,年老的都是大官,就算官職不大,也不會為甘奇去蹚渾水。年小的又壓不住場子,馮京最好,既不年老,官職品級還不低,也掌過開封府。
馮京也笑了笑:“那便拭目以待。”
趙宗諤怒道:“馮京,而今富弼都被貶為庶人了,你還有什么資格在本公面前耀武耀威,你若得罪了我,來日必然有你好看。”
趙宗諤是要面子的,沒辦法,答應了的事情,身后一眾趙家兄弟看著,于公于私,也要與馮京扳一扳手腕。
“虢國公,你若是有理,可去陛下那里討要一個例外來,本府便也不查你家,而今連汝南郡王府也茶了,到得你這里,卻又豈能例外?你在陛下處講不出道理,卻在我面前蠻干,你不想想,東京多少皇家子弟,偏偏你家卻還能有這么大的產業。你也不想想,你這國公爺的名頭又是誰給的,你若真是無理取鬧,那邊鬧起來,鬧起來之后,就看看是我馮京丟官,還是你這國公爺失了名頭。”
馮京這是要來硬的了,之前他想嚇唬一下趙宗諤,嚇不住,只能來硬的,不可能真放著趙宗諤的產業不管,否則接下來的差事更是阻力重重。越是跳出來的,越要打下去,之后的事情才好做,避免開封府失去威嚴,避免人人效仿趙宗諤。
“你要鬧?如何鬧,你在我面前鬧一個試試。你還要打我趙家人不成?”趙宗諤倒也不怕了,一眾趙家人都擋在衙差面前,就看看馮京如何鬧。
“得,勿謂言之不預也,本府給過你機會了,是你自己不要。”馮京豁出去了,便是要把整個汴梁趙家人都得罪干凈也在所不惜了,答應了甘奇的事情,無論如何也要做好。
馮京今日是要冒風險的,接下這份差事就是要冒風險的,因為世間之事,總是輪回。今日把趙家人得罪了個干凈,萬一來日哪一家哪一戶時來運轉了,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像趙頊一樣登基了,馮家后人,怕是再難有出頭之日。
趙宗諤見得馮京威脅自己,更是惱怒:“你鬧一個試試。”
“不是我鬧,是國公爺您在鬧。”馮京說完這句話,轉頭招手:“帶上工具,丈量起來。”
眾多衙差無法,唯有拿著工具往地里去。
卻是一眾趙家人也立馬下地,推搡的推搡,甚至還把丈量的工具奪過來扔得遠遠。
衙差們也是委屈,并不敢還手,知道眼前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只能受著,卻又去看馮京,又怕上官怪罪。
卻不想馮京大手一揮:“走了,回衙。”
一眾衙差如蒙大赦,撿起工具,趕緊走。
看著一眾衙差轉頭灰溜溜跑了,趙宗諤還揚頭大笑:“怎么樣?他馮京能拿我怎么樣?當真豈有此理,還欺辱到我趙家人身上了,咱們是何等身份?這天下都是咱們家的,還能讓一個開封府拿捏了?”
眾多兄弟子侄們紛紛叫好。
“宗諤堂兄自不比旁人,今日護著咱們這么多兄弟,兄弟們當拜謝堂兄。”
“來來來,都給堂兄行大禮。”
“我看知宗正寺的差事,合該宗諤堂兄來做,那宗漢實難服眾,不幫著兄弟們賺些東西就罷了,還讓咱們往外出錢,哪里有這么當族長的?他汝南郡王府家大業大,不在乎些許田稅,也不想想咱們過的是什么日子,而今我家總共就只有六百多畝地了,一年到頭也賺不到幾貫錢,兒子娶媳婦都給不出大禮,當真教人笑話了,還說是皇家子弟,背后里也不知怎么被人編排……”
這句話讓趙宗諤高興不已,連連擺手:“不可亂說,誰知宗正寺,那都是官家欽定……”
“這是家事,又不是政事,我看吶,既然是家事,就該大家一起商量著。”
“就是……而今官家年少,哪里懂得這些?就得有人與官家說一說,若是大家一起說,宗諤兄知宗正寺的事情,怕是能成。”
也不怪這些趙家子弟如此抬舉趙宗諤,如今這些皇家子弟,絕大部分的人一輩子也沒有什么追求,當官當不了,封地不可能,除了多弄點錢糧混吃等死,也就沒有其他追求了。若是連錢糧都守不住了,那混吃等死的資格都沒有了。
趙宗諤出頭幫他忙守住了錢糧,不抬舉趙宗諤還能抬舉誰?
趙宗諤心中樂開了花,卻還在謙虛:“慚愧慚愧,諸位弟兄們,今日皆到我家去,咱們趙家好久未聚得這么齊了,今日開大宴,皆算我的,走。”
也是趙曙死得早,昔日趙宗諤還與趙曙掰過腕子,而今趙頊幼主,而是不滿,在場無數人都是趙頊的叔伯,說起來,許多人可能還真沒有幫剛登基的趙頊真正放在眼里,畢竟關系到姓趙的,那就是家事。家事與國事,豈能一樣?
馮京是走了,剛把人帶回衙門里,立馬起身就入宮了,入宮之前,還去了趟御史臺,司馬光也跟著馮京匆匆入宮。
宮內還有甘奇正在匯報各地裁軍移民之事,秋糧上來了,許多事情就可以有條不紊去做了。
不過趙頊也問起了一事:“甘相,秋糧已收,各地賦稅皆在匯聚,府庫也慢慢充盈了些,正有余力,如今遼人已然怯懦求饒,但是這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終究是個禍患,朕是想,甘相大勝幾番,威勢正隆,軍中敢戰之心正是可用,不若今年再起大軍,若是能一舉滅了遼國,那便是不世功勛,甘相以為如何?”
說這么多,就一個意思,年輕的皇帝,想接著干,想一舉把遼國徹底覆滅。這個念頭,是從富弼那封信開始的,遼人既然花如此代價求著富弼阻止甘奇再次起兵北伐,那自然就得趕緊起兵去打,不能真讓遼人再慢慢積蓄實力。
趙頊忽然比甘奇還急了,這也出乎了甘奇的預料,但是甘奇還真沒有急著去打遼國的想法,便說道:“陛下,遼人今年不必再伐,反倒是黨項當擊之。”
趙頊不解,問道:“遼國已然是強弩之末,為何不一舉滅之?那黨項還有一戰之力,為何不徐徐圖之?”
“陛下,就是因為黨項還有一戰之力,所以才不能徐徐圖之。河套移民越來越多,到得年底,便會過百萬之數,若是不主動出擊,必然會陷入被動防守,被動防守,便是有再多的兵馬,也難以護得移民周全。所以必然要徹底擊破黨項,臣也剛剛收到消息,黨項李諒祚已然病故,幼主李秉常年方七歲,梁太后掌權在手,其弟梁乙埋為國相攝政,正是機會,黨項過小,一戰再勝,可直接覆滅其國,從此西北無憂,河套在手,北出陰山,便可直入草原,可徹底把草原掌控在手。”
甘奇說出了自己的道理,而今首要的關鍵是黨項西夏,不是遼國了。李諒祚這個倒霉催的,二十一歲就死了,去年還在與甘奇戰陣對壘,今年就一命嗚呼了,如今西夏,成了梁家的天下,順帶說一句,梁家是漢人。李諒祚好不容易從外戚掌權的漩渦中翻身,轉眼間又讓七歲的兒子陷入了外戚的掌握。
皇帝趙頊還是有些不甘,滅遼這種不世之功,在他心中誘惑力十足,便又道:“那遼國呢?萬一拖沓些時日,他們又聚出幾十萬大軍,怕是再成禍患。”
“陛下不必擔憂,遼人之所以會討饒,不僅是因為我大宋兵威,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跟北邊的女真人越發勢大,女真人頻頻南下,遼人經常被女真人擊敗,他們是想要一些時日先把女真人剿滅之后,再來面對大宋,避免腹背受敵。但是女真人,必然不可能被遼人剿滅,只會越打越強,遼人必然應接不暇,焦頭爛額。”
這是甘奇敢暫時放著遼人不管的原因。
“那,萬一女真人被遼人剿滅了,豈不是更助長了遼人的威勢?”趙頊擔憂一問。
“陛下,女真人不會被遼人剿滅。”甘奇再篤定一語。
“為何?”
“因為,女真人后面,便是我大宋,上個月,臣便用大船給完顏女真人運去了不少軍械,女真人極為驍勇善戰,而今的契丹人遠遠不如。”甘奇詳細解釋著。
“哦,既然甘相早有安排,那便都依著甘相就是,不知什么時候起兵擊夏?”趙頊問著,如今朝中一切大小事,甘奇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趙頊今日嘗試著出了個意見,并未成功。對于年輕人而言,多少還是有些失落的。不過心中倒也覺得甘奇做得對,安排得有道理。
“待得冬天,大雪紛飛之時,便是出兵之時,彼時游牧黨項最是缺糧。”甘奇挑的時候,一般都是游牧民族劫掠中原的時候,便也是中原反擊游牧的時機。黨項人本已開始逐步進入農耕,游牧越來越少,而今這河套一失,便又成了以游牧為主要的民族了。
“嗯。”趙頊點著頭,似也學到了新知識,便也說道:“到得深冬,怕是朝廷糧草也不寬裕了。”
“陛下所言甚是,所以得早做準備,實在不行,到時候再從錢莊貸款,以充軍資。”甘奇答著。
趙頊失落又去了一些,覺得自己還是懂的,一語中的了,也是高興,說道:“那甘相早做準備,朕也讓宮內今年多勤儉節約,到時候也支持二三十萬貫的軍資。”
“拜下陛下仁德。”甘奇行禮。
此時門口太監稟報:“陛下,御史臺司馬中丞與三司馮相公求見奏對。”
告狀的來了。
“請進來。”趙頊吩咐。
馮京一進來,便是躬身大呼:“陛下,臣要狀告虢國公暴力抗法!”
趙頊眉頭一皺,這個伯父他是認識的,雖然對于這個伯父與他父親昔日爭奪的事情不太清楚,卻也知道自己的父親與趙宗漢都不喜歡此人。
趙頊問道:“怎么回事?”
“陛下,臣帶衙差丈量虢國公府下產業,卻被虢國公帶人阻攔,不僅攔阻辦差,還放縱家丁襲擊官差,毀壞府衙器具,還請陛下明察!”馮京說完話,看了一眼甘奇。
司馬光也開口:“陛下,臣已派御史前往開封府調查取證,皇家子弟,帶頭抗法,實乃大逆不道。”
趙頊一臉煩惱之色,也看了看甘奇,問道:“甘相,此事該如何處置為妥?”
“陛下,臣以為,還是先不鬧大為好,可先尋知宗正寺汝南郡王來議,聽聽汝南郡王的意見。”甘奇倒也不喊打喊殺的,畢竟這是皇家,但是換個人來,自然就會喊打喊殺了,趙宗漢來了,對于趙宗諤,豈能還有好臉色?
“嗯,來人吶,去請皇叔來。”趙頊吩咐著。
甘奇已然拱手:“那臣就先告退了。”
甘奇先走,等下趙宗漢來了,聽到趙宗諤惹事,必然會大怒,雖然不會下到御史臺受審,十有八九也會讓皇帝削了趙宗諤國公的爵位。
皆是甘奇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馮京見得甘奇還走了,心中不免有些焦急,若是趙宗諤不嚴懲,不來個殺雞儆猴,他這差事的難度立馬增加幾個等級。
馮京焦急地等著,司馬光正在痛陳此事利弊。
趙頊第一次處理“家事”,還有些沒有主見,不知道這板子該怎么打,只等趙宗漢來一錘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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