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器宇軒昂的青年才俊,搖頭晃腦吟完了自己的詩。
灞柳游園會上一片喝彩聲,李白也把巴掌拍得‘啪啪啪’。
只有沐岳凝神定氣若有所思的樣子,嘴里似乎還在念念有詞。
“沐兄,你莫非心有所感?”李白問他。
“兄弟,我怎么聽著他像是罵人呢?”沐岳說:“你聽啊,人面不知何處去,這句的意思不就是‘不要臉’嗎?”
‘噗——’李白嘴里的葡萄釀噴了前邊孟浩然一后脖領子。
手忙腳亂給孟浩然把衣服抹了兩把,李白才把莫名其妙的沐岳拉去一邊。
“沐兄,這話你給我說就行了,‘不要臉’的這位……”李白朝那邊努努嘴:“可是清河崔家的人,脾氣大著呢,不好惹。”
“哦?世家的人都很不講理嗎?”
“講理了那還叫世家嗎?”
“也對哦。”
他倆能成為朋友,李白是因為張果。他時常來拜訪張果問道,其實只是出于一個好學青年的虛榮,但自從張果的師弟沐岳出現在張真人府上后,他反而覺得和年齡相仿又啥都不懂的沐岳更能談得來。
沐岳二十有九,李白二十五。
沐岳則純粹出于佩服,他對李白佩服得五體投地。
如今大唐公認最強的三位武術家,李白排在第三,號稱劍仙,他的劍是和劍圣裴旻學的。可李白還號稱詩仙,而且他的‘詩仙’要比‘劍仙’更響亮。
劍中第三,詩中第一,雙仙位,誰不服都不行。
時下有大唐三絕之說:李白的詩、張旭的狂草、裴旻的劍術。
沐岳說是二十九,實際上他已經是一百多歲的老妖怪了,但李白是實打實的二十五。文采方面,沐岳還屬于僅會識字,李白是詩仙。
再說一說武術,沐岳在山中苦練了七十九年,李白師從裴旻學了七年,還不是天天學,甚至不是隔三差五,基本是個把月前去請教一下疑難困惑。
然而,二人兩次切磋,沐岳在李白手底下第一次走了八招,第二次走了六招。第三次沐岳不切磋了,因為他覺得李白在故意讓他。
這把人搞得就沒脾氣了,人比人,真能把人比成人渣。
沐岳是真心佩服,李白是真心喜歡活神仙的師弟真心佩服自己,一來二去兩人就成了朋友。
張果在外面對人介紹沐岳:“這是我的小師弟。”回頭對沐岳說:“咱倆平輩相交,我要說你是師兄,害怕別人刨根問底,師弟好糊弄一點,將就將就。”
“好說好說。”
在家沐岳把張果叫老張頭,在外也叫師兄。
關鍵是這個‘師弟’也十分怪異,年齡差倒不是問題,主要是作為活神仙、通玄真人的師弟,沐岳竟然除了長得一表人才,其余狗屁不懂。
老張頭神情自若地說:“你們不知,我師弟有仙根,將來必得大道。”
你想,他說自己三千歲別人都深信不疑。
長安人:“哦——”恍然大悟。
所以沐岳很順暢地在長安城混吃混喝,去誰家都是上賓。就這么混了四年,他覺得這四年里自己才是活神仙,老張頭不是,是假正經。
皇帝李隆基有個妹妹,叫玉真公主李持盈,是個真誠且癡迷的修道者,說要嫁給老張頭一起雙修。多好的事兒呀,沐岳都替他高興。
可老張頭氣得臉通紅,敲起魚鼓掩飾著慌張然后拒絕了。這是沐岳唯一一次見到他失態。也是,李持盈恰好三十多,八十歲的男人,沒有不怕這個的。
沐岳只打算在長安城最多待十年,因為十年內他可以把‘容顏不老’的秘密隱瞞住,再長了肯定不行。其實他和老張頭都說了,第九個年頭上兩人就一起離開長安,沐岳跟著老張頭去邢州五峰山。
皇帝已經把五峰山賜給通玄真人了,那是他的山。
然后在五峰山混上十年,再說。
現在正是沐岳在長安城最享受的時候,進出哪里都挺吃香。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給他面子,比如李白嘴里的‘世家’。
開國功勛們凋零之后,大唐重新回到了世家權貴的天下,其實李唐皇室本身就出自隴西李氏。
但李白的‘李’不是隴西李,他是老家蜀中的雜牌李,和世家沒有一個開元通寶的關系。
“郎君救我!”穿著靛青粗布裙釵的女子連滾帶爬撲在沐岳腳下,抱住他的腿后,仰頭哀求。
女子因為驚慌和急切,淌淚的臉蛋已經扭曲了,卻仍然依稀能看出三分清秀。女子年齡不大,梳著兩角螺髻,顯然還是未及笄的少女。
沐岳和李白一頭霧水,剛來到西市醉韻樓,還沒來得及走上二樓聽曲,樓梯就滾下來這么一位小娘子。
護花之心人皆有之,何況面前的小娘子雖然衣著貧寒,但模樣著實不差。
“妞……小娘子,何事驚慌?”沐岳搶先李白一步彎下腰去攙扶。
李白沒被人抱住腿,所以他離得遠了一點,沒搶過沐岳這個土包子,便撇了撇嘴。他是大才,疑似文曲星下凡,后腦海中當即浮現一句: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小娘子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聽樓梯上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有人罵罵咧咧跟了下來,還是一群人。
“賤婢,何人給你的狗膽來辱我?”
來人是個華服男子,伸手便去揪女子的頭發。
沐岳不愿意了:人好歹半躺在我懷里呢,一點面子都不給嗎?不知道我是活神仙的師弟?
他伸手格開華服男的爪子。“哎、哎、哎、哎!”
華服男這才注意到沐岳,人高馬大器宇軒昂的衣服架子,登時讓他有點發怵。
后面一人趕忙湊到華服男的耳朵邊嘀咕,沐岳瞅著此人有點眼熟,想必見過,他應該也認識自己。于是,沐岳油然而生豪氣。他輕輕拍了拍懷中的小娘子,柔聲說道:“不怕。”
華服男聽完后面朋友的小聲介紹,臉上露出極度怪異的表情,隨后扭曲著笑了。
“我還以為誰這么大膽子當出頭鳥呢,原來是長安城最有名的廢物啊!”
沐岳不開心了:我廢物是我的錯,可你當著這么多人說出來,就是你的不對了。
“說話留點神,我發起火來自己都怕。”沐岳黑著臉。
“啊哈哈哈哈”華服男和他的狐朋狗友笑得東倒西歪。
“郎君,救我……”懷中小娘子又在哀求,軟語香糯,此時沐岳即便是個十足十的廢物,也得硬扛下去了。
華服男笑得都能看見隔夜飯:“他是長安城最大的廢物,你讓他救你?嗚哈哈哈”
瞬間臉一冷:“賤婢,今天非把你賣去教坊司不可。哪個廢物敢攔著,本公子就打到他師兄也認出不來。”
說罷就要動手。
李白看不下去了,從沐岳身后轉出來:“師兄,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詩中第一,劍中第三,長安城不認識李白的人不多,認識他的沒人敢在他面前放肆。你以為怕死的沐岳剛才的底氣從哪來?‘狐假虎威’這個成語《戰國策》就有了。
不過,師兄?
華服男見到李白便是一怔,然后才恍然長安城第一荒誕:最大的天才和最大的廢物竟然好得跟一個人似的。
“李白,……你要替這賤婢出頭嗎?”
“師兄,到底怎么一回事嘛。”
華服男氣不打一處來,但他顯然很給李白面子,氣著把事情經過說了。
他在樓上聽曲看胡女跳舞,這個粗衣女子賣染料,故意潑了他一身黑。
華服男穿的是真華服,這緞面這質地這細工,明顯是德云華服居的量身定制版,沒有四十貫絕對下不來。沐岳身上的青絲袍雖然才五貫,但他識貨。
其實五貫就已經很奢侈了,一貫等于一千文。八文就能在西市買一斗米。
也就是說,華服男的這件錦衣價值五百石米。只不過現在這五百石被倒上了洗不掉的黑染料,只能扔掉或者剪了改成褻褲。
“我……不小心……我賠不起,……郎君,救我……”
“賠不起?賣去教坊司方解我心頭之恨。”
按唐律,小娘子的確應該給人家賠,賠不起就會入刑。女子入刑后會被賣給教坊司,賣身所得賠付給事主。
教坊司是大唐的官妓。
“師兄,此女子還未及笄,好端端一個良家少女,因一點小錯便毀去終身……,師兄,幾十貫對你來說……繞過她吧。”
賣去教坊司也不值四十貫,差得遠。
小娘子緊緊抱住沐岳。“郎君,救我……”
五百石不好朝著李白發飆,他把矛頭繼續指向沐岳:“廢物,叫得這么親,要不然你給爺爺賠?”
“郎君,救我……”
沐岳豪氣頓生:“能分期付款么?”
換來的又是一通恥笑和‘廢物’。
不過,有李白在這里,是不可能打起來的,而且他的面子的確也足夠大。最后李白應承與沐岳一起分期付款,分多少期沒說,但這算給了五百石一個臺階。他放過小娘子,脫下四十貫攥在手里,氣呼呼地走了。
臨走也沒忘了朝著沐岳啐一口,再罵一聲‘廢物’。
當時場面一度十分尷尬,醉韻樓百十號人圍觀呢。
李白連忙給沐岳賠不是,讓他大人有大量。
“那是你師兄?”
“嗯,我師父的獨子,裴仲。”
“劍圣的兒子?”
“嗯,聞喜裴氏的嫡子。”
“他的劍術怎么樣?有你厲害嗎?”
‘嗤’李白的鼻孔發出一聲不屑。“他在我手下走不過十招,草包一個。”
沐岳:“……”
我在你手下才走六招,我連草包都不如。
一個是老爹教出來的才華橫溢的平民弟子,一個是能力平庸但含著金鑰匙出身的世家嫡子,李白和裴仲的關系就不可能好,只不過都顧忌著劍圣裴旻的面子,彼此避免鬧翻而已。
李白因為出身寒門,所以盡管一身絕世才華,而且文武雙全,現在卻只是一個朝廷的供奉翰林,說白了就是皇帝李隆基的御用娛樂工具,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作詩舞劍取樂而已。
裴仲的才華和李白天上地下,但就因為是聞喜裴氏的嫡子,卻選授大理寺丞、兼殿中侍御史。
如李白這般人物,他能服氣?能甘心?而這樣的對比在大唐比比皆是。
所以他才求師裴旻,才問道張果,才巴結楊玉環,這一切都是為了提高身價。
也正是因為如此,李白骨子里看不起任何世家子弟,打心眼里排斥。
沐岳與世家俊才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極端,李白和廢物一般但真誠友善的沐岳成為莫逆好友,也就不難理解了。
小娘子淚水盈盈對沐岳和李白千恩萬謝,模樣煞是惹人憐。
小娘子自稱是長安城開遠門外的村戶,姓牛叫小青。家中老父常年臥病在床,幾畝薄田靠著老娘和幼弟耕種,一家人勉強糊口。
牛小青時常靠采摘植物根莖后制成染料,去長安城中西市換取幾文通寶,以補貼家用。未曾想今日遇到此等禍事,幸好遇見兩位郎君。
沐岳和李白在一起的時候,彼此都是正人君子,兩人便各掏出百十文錢贈與牛小青。
然后又是千恩萬謝。走的時候,牛小青依舊梨花帶雨一步三回頭。
沐岳是笨,李白聰明但缺乏社會經驗。
貧瘠農戶家何來如此清秀的女子?賣染料怎會跑去西市而不是染坊?一個賣染料的貧寒女為何莫名其妙走上只有名流顯貴才會去的醉韻樓二層?
他倆對此毫無察覺,沐岳還沉浸在英雄救美的愜意中。
當天晚上,長安城出了一件大事。
聞喜裴氏家主、劍圣裴旻的獨生子裴仲,在平康坊醉紅樓宿夜時,被人殺死。多人看見長相身材都酷肖沐岳的兇手翻窗逃走。
現場遺留下帶血的龍泉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