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誰都知道,蘭陵山住著這么多人,要吃要喝,進進出出,消息走漏是遲早的事,眾人也并非真對那通風報信之人有多大恨意,只是對即將到來的吳三桂大軍心生畏懼罷了。
吳三桂雖是反賊,可到底是貨真價實的正規軍,一伙山賊出身的烏合之眾,害怕是難免的。
漸漸地,眾人吵聲越來越大,胡德帝忽然冷哼一聲,“都給我安靜!”
一道強橫內力裹著聲音蕩漾而開,帳中為之一靜,所有人都閉住了嘴巴,臉色泛白的看向胡德帝。
胡德帝沉著臉呵斥道,“各位怎么說都是一方豪杰、武林名家,怎的如此不自重身份,袁盟主話未說完就吵吵嚷嚷,成何體統?”
眾人噤聲之余也是大為錯愕,沒想到一向待人和善的胡德帝發起火來還真不是泥捏的。
這時,袁承志開口道,“諸位,時至今日,如何泄露的消息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咱們怎樣才能御強敵于山外,甚至一舉殲滅吳三桂這個大漢奸,希望大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盡快合計出一個萬全之策。”
看得出來,他刻意放松語氣,說話之時也盡量面帶笑容,明顯不想給眾人造成太大的恐慌。
可惜收效甚微,大多數人仍舊面如土色,眼底多流露出惶恐和不安。
金蛇營和天地會的骨干稍好一些,倒沒什么不堪的表現,可他們的智力擺在那里,哪想得出什么退敵之策,一時間紛紛下意識看向自家軍師級人物,木桑道人和胡德帝。
過得片刻,帳中無人出聲,袁承志暗暗嘆了口氣,正待開口,就在這時一人忽道,“袁大王,在下倒有些許拙見,或可拋磚引玉,還請諸位英雄不吝指教。”
這人居然是陸菲青。
袁承志微微愣了一下,馬上拱手道,“原來是陸大俠,陸大俠過謙了,有什么高見但講無妨,我等洗耳恭聽。”
陸菲青謙遜的笑了笑,神情一肅,朝袁承志問道,“袁大王,在陸某說出意見之前,可否容陸某先詢問幾個問題?”
袁承志略一沉吟便點點頭,“陸大俠請問。”
“敢問袁大王,吳三桂意欲發兵攻打蘭陵山的消息是什么時候得到的?兵力幾何?又從何處來攻?”陸菲青慢條斯理的問道。
眾人一聽,不禁多看了陸菲青幾眼,哪怕他們這些門外漢也不難聽出這幾個問題的重要性,果然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這姓陸的似乎還真有兩把刷子。
木桑道人和胡德帝對視一眼,均有幾分意外之色。
袁承志則是大喜,朝溫青青看去。
溫青青會意,上前說道,“好叫陸大俠知道,此消息我們也是剛剛得知,至于吳三桂有多少兵力,據妾身猜測,先鋒五六萬,中后軍當有十萬上下。”
“嘶……”聽了這話,人群中立時傳出陣陣倒吸涼氣的聲音。
雖說整個蘭陵山的活口加起來也有十五六萬,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一頭豬跟一頭老虎比起來,能一樣么?
當然,也不乏有人立時松了口大氣,十五萬對十五萬,誰怕誰啊。
陸菲青意外的看了溫青青一眼,“袁夫人何以如此肯定?”
溫青青目光一閃,“這個……具體的妾身不方便講,陸大俠只需知道,妾身所說八.九不離十,另外,快則四五日,遲則十天,吳三桂的先鋒大軍必將抵達蘭陵山。”
其實她只是不想過多透露外邊的戰況,以免影響軍心,但她的神色變化落到眾人眼中就變成了:別慌,我們有臥底。
陸菲青也沒有追問下去,神色變幻一會兒,開口道,“恕陸某直言,我們現在的情況,正面硬拼必敗無疑,亦無法據山而守,唯一的出路只有……”
話未說完,椅子上突然跳起來一個人,“都還沒打,你憑什么說我金蛇營必敗無疑?”
他這一開口,人群中立刻有人嚷道,“就是,咱們金蛇營兵力比那老烏龜只多不少,他若敢來,定叫他飲恨于此,姓陸的休要在此長他人志氣!”
陸菲青眼底輕蔑一閃而過,卻是攤了攤手,朝溫青青投去一個無奈的眼神。
溫青青也有些生氣,但那帶頭之人名叫羅大千,論輩分還是袁承志的師長,她自不好多說,只得隱晦的瞪了袁承志一眼。
袁承志尷尬的笑笑,兩手虛按,“羅大哥,各位兄弟稍安勿躁,我方才說過了,現在是群策群力之時,無論何人,無論他提出什么樣的計策,咱們可以慢慢商量,絕不因言怪罪!”
羅大千悻悻坐了回去,其他人也沒敢再說什么。
袁承志朝陸菲青做了個請的手勢,陸菲青卻是個玲瓏的人,朝四面一拱手,樂呵呵的笑道,“諸位,適才陸某詞不達意,用語不當,望金蛇營諸位英雄見諒。”
他這一說,金蛇營眾人面色頓時好看了不少,氣氛也隨之緩和下來。
而坐在最前邊快要睡著的慕容復不耐煩的來了句,“有完沒完,廢話連篇,浪費本公子時間,有屁就快點放。”
陸菲青聞言面色微滯,一絲怒意浮現,不過轉瞬又平復下來,并恭聲道,“是,是,陸某這就說。”
隨即馬上接著說道,“想必諸位都知道,吳三桂手下多是訓練有素的精兵悍將,數月來連戰連捷,兵峰正盛,而金蛇營……不,應該說咱們反清同盟,雖坐擁十數萬人馬,卻有很大一部分弟兄不諳軍事,真到了戰場上必定各自為戰,進退無序,這樣的軍隊,如何能與吳三桂正面抗衡?”
眾人雖然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道理。
溫青青眉頭微挑,問道,“陸大俠,這蘭陵山的地勢你應當有所了解,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你卻說我們無法據山而守,又是為何?”
陸菲青笑了笑,“夫人說得不錯,蘭陵山確實稱得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可對吳三桂也是一樣的,他不需要強攻,只要用極少的一點點兵力守住口子,咱們同樣出不去,一旦糧草耗盡,便是走投無路。”
眾人聞言均下意識的點點頭,愈發認可了這陸菲青。
其實金蛇營眾多首腦人物中,不乏諳熟兵法之輩,自能看出這蘭陵山的致命缺陷,當初之所以選此地作為總營,實屬無奈之舉,因為沒別的地方可躲了。
這時陸菲青繼續道,“在兵法上,蘭陵山的地勢屬于‘九地’之一的圍地,所謂‘圍地則謀’,就是說咱們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更不能死守!”
“敢問陸先生,這一戰當如何智取?”袁承志問道,不知不覺間,稱呼也變成了陸先生。
陸菲青淡淡一笑,“咱們的大軍雖然軍紀、戰力均比不上吳三桂,可也并非沒有優勢,咱們這些人多來自江湖綠林,不乏身懷絕技之輩,若單打獨斗,普通士兵絕非我們的對手,我們不妨出動出擊,半道截之,一來打亂吳三桂的部署,攻他一個措手不及,二來可多條退路,縱是敗了也不至陷入絕地,尚可迂回游擊。”
“這姓陸的倒真有幾分謀略……”慕容復斜倚著身子,目光幽幽盯著不遠處的陸菲青,本來這人都被他拋到了腦后,可這會兒又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
啪,啪,啪……袁承志聽完,率先鼓起了掌,其他人稍一愣神之后,也隨之附和起來,一時間彩聲雷動,贊許不斷。
陸菲青臉上始終掛著一抹謙遜的笑容,嘴中連稱“拋磚引玉”、“獻丑”云云。
過得一會兒,眾人安靜下來,袁承志看向木桑道人,“老師以為如何?”
木桑道人捋了捋胡須,笑道,“老道一方外之人,行軍打仗可不擅長,你這是問道于盲了。”
他這么說其實已經表明了態度,他對這位陸菲青還有所保留。
袁承志沉默半晌,轉而朝其他人說道,“諸位,袁某以為陸先生此計甚是有理,但俗話說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大伙兒也說說你們的意見,咱合計合計。”
“承志,陸大俠此計固然有理,可咱們就這么輕易的放棄蘭陵山,恐怕不妥。”
“袁兄弟……”
一時間,眾人七嘴八舌說了起來,出乎意料的是支持陸菲青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居然持反對意見。
陸菲青對此也是懵然不解,愣愣的站在那里。
慕容復略一尋思恍然明白過來,對于這些“山賊”來說,什么兵法,什么形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打心眼里不想戰,或許還有另一層原因,自己的“狗窩”永遠是最安全的地方。
溫青青目光流轉,忽然瞥見慕容復臉上似笑非笑,隱含譏諷之意,心念一動,朗聲說道,“久聞慕容公子博學多才,智計無雙,不知有何良策?”
她這一說,所有人都下意識的看向慕容復。
慕容復愣了愣,風輕云淡的笑笑,“虛名而已,當不得真。”
沒了下文。
“這個混蛋!”溫青青暗罵一句,卻不打算就這么放過他,嫣然笑道,“慕容公子過謙了,江湖上誰不知道公子足智多謀,用兵如神,襄陽一戰,擊敗天驕可汗鐵木真,斬蒙古八十萬鐵騎于城下,可謂縱橫古今,驚天動地,還望公子不吝賜教。”
“謠傳,都是謠傳。”慕容復輕描淡寫的回道,臉上一副“任你說得天花亂墜,我絕不上當”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