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清晨，苗光啟起得很早。苗老先生如今是徹底在昆侖園區安家了，長島地下的那個軍事基地也早已廢棄。人的心情是會隨著環境的改變而變化的，一旦離開了那個地方，很多事情也就翻篇了。在沖擊登天路失敗之后，苗光啟最近幾年慢慢體會著自己身體的日益老邁，心境反而愈發圓融平和。自家別墅后院中上些花草，養上一只貓兩條狗，沒事兒再喝點小酒，有興致了就去園區辦公室坐一坐，沒興致就不去。人有盼頭得活著，沒盼頭也得活著，好死不如賴活。活得越久看到的也就越多，說不定就能看到云三妹回來。她已經變成什么樣沒關系，自己可不能太老了。所以這幾年苗光啟很注重保養，早睡早起，在修行上也不折騰自己了。他五十歲的時候，知天命而不服，如今到了耳順之年，終于知道了什么叫順其自然。有些東西老天爺不肯給，那是沒招兒的。今天早上，苗光啟心情不錯，因為昨晚做了個好夢。他夢到跟自己的義兄義妹還有曹胖子，在秦嶺狩獵的那段日子了。那時候自己年輕氣盛，而且有所圖謀，所以心里其實是別扭著的，可如今再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歲月。義兄讓著自己，義妹敬著自己，曹胖子那時候還是個小屁孩，對自己非常崇拜。時光匆匆不回頭，眨眼四十年了。今天是周日，整個園區大部分人都在休息，苗光啟平時上班都看心情的人，今天更是樂得清閑。他在自家后花園的菜地巡視了一遍，騰出了一塊地，心想著要么去趟秦嶺，移植一些藥材過來，也不知道這里的水土能不能種活。正盤算著，籬笆外腳步輕響，蘇念秋笑著沖園里的導師舉起了手中的豆漿油條：“早飯吃了嗎？”“呦，難得。”苗光啟笑道，“女兒帶著早飯來看我，我就算吃了也得說沒吃嘛。”……父女倆在餐廳里慢悠悠地吃完早飯，苗光啟用紙巾抹了抹嘴，問道：“林朔和成云出發了？”“嗯。”蘇念秋說道，“剛走不久。”“要不是這倆小子如今都有了兒女，我還真不放心讓他們一起去做這趟買賣。”苗光啟說道，“否則要是出個什么意外，我這輩子就算白忙一場。”“導師，你能不能說點吉利話？”蘇念秋不滿道，“就不能盼他們點好嗎？”“嗐。”苗光啟擺了擺手，“不說這個了，你今天來有什么事兒啊？”“我就不能來看看您，非得有事兒？”“得了吧。”苗光啟失笑道，“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平時也沒見你這么孝順，說吧。”蘇念秋臉上略有尷尬，隨后輕聲說道：“林朔今早跟我說，家里老人不在了，墻上得掛上老人的相片。”“糊涂！”苗光啟一拍桌子，“我云三妹還沒死呢！墻上憑什么掛她照片啊？”“沒說婆婆。”蘇念秋說道，“是公公，七年前柳葉巷那場大火，把公公的照片全燒了，他于是托我問問，您這兒有沒有公公的照片。”苗光啟怔了怔，隨后嘆了口氣說道：“你公公活著的時候，我是真恨他。前些年，我總會在心里提醒自己，如果林樂山還在，他會是什么氣象，我是不是能贏他。這幾年倒是不怎么想這個事情了，就覺得他還活著就好，至少能陪我喝喝酒。照片我有，你等等。”一邊說著，苗光啟起身去了一趟臥室，等再回到餐廳的時候，手里多了一本相冊。而這本老相冊，蘇念秋一眼就認出來了。小時候，師兄苗成云就喜歡去偷偷去翻這本相冊，然后讓自己在門口給他放哨。有一回讓師姐知道了，就在門口問自己怎么回事兒。那時候蘇念秋年幼，怕師姐云秀兒，就老實交代了。師姐當時沒說什么，可當晚導師回家之后，把師兄揍慘了。從此以后，放著這本相冊的抽屜就落鎖了。苗光啟把相冊放到桌子上，再一看蘇念秋的神情，苦笑道：“那時候你們小，有些事情不能讓你們知道，里頭的道理又沒法說，我只能動手了。現在想想，真是委屈你們了，尤其是成云這孩子。”一邊說著，苗光啟把相冊攤開了，從其中一頁的夾縫里，把一張照片拿了出來，推了過去。蘇念秋一看這照片，認出來了。這是自己婆婆的照片，之前她在林朔的那塊懷表里看到過。不過林朔那張照片是兩寸的，比較小，黑白底片描了顏色上去。而這張是六寸的，沒描顏色，就是黑白的。不過今天蘇念秋過來并不是來要這張照片的，所以她有些疑惑，抬頭看向了自己的導師。“那時候成云翻相冊，來看這張照片的。”苗光啟自顧自地說道，“我雖然沒跟他說過，不過他猜到了，這是他母親。念秋，成云以前喜歡你，我估計就有你跟你婆婆相像的緣故。而之后你跟林朔在一起，成云能最終接受，那是因為他知道，林朔是他弟弟。哎，我當年真是太糊涂了。”“您糊涂得好。”蘇念秋說道，“您要是不糊涂那一回，我就沒有這個從小到大都那么疼我的成云師兄。您也不用懊惱，林朔今早跟我說了，他要認成云師兄這個哥哥。”苗光啟神情一震，似是不敢置信，問道：“真的？”“嗯。”蘇念秋點了點頭，“林朔說，當年老一輩的事情他管不著，不過成云師兄跟他一個媽這是事實。沒從媽的娘胎里出來，這是成云師兄的不幸，他這個弟弟得知道心疼。”苗光啟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哆嗦著嘴唇喃喃說道：“這孩子……性子隨他爹啊，心軟。”“我公公當然心軟了。”蘇念秋說道，“否則那時候您為我婆婆跟他決斗的時候，您就夠嗆了。”苗光啟吸了吸鼻子，心情很快調整過來：“好端端的提這個干什么？”蘇念秋微微笑道：“我要的是公公的照片，您給我這張照片干嘛？”“你來都來了，這張也拿走吧。”苗光啟搖了搖頭，“我啊，放下了。”一邊說著，苗光啟在相冊里翻了翻，又取出一張林樂山的照片，推給了蘇念秋：“全拿走，這兩夫妻以后就煩不著我了。”蘇念秋接過林樂山的照片，雙手捧著看了看。公公的容貌蘇念秋是見過的，之前在柳葉巷小住的時候，林朔翻出來讓她看過。不過苗光啟手里這張，公公顯然更年輕，剛二十出頭。蘇念秋不由驚嘆道：“跟林朔好像啊，幾乎一模一樣。”“什么話。”苗光啟說道，“是林朔跟他像，你說反了。”“哦。”蘇念秋吐了吐舌頭，趕緊恭恭敬敬地把公公婆婆的照片收進自己的公文包，“那我先走了。”“你這孩子還真是現實。”苗光啟翻了翻白眼，“要到東西就走啊？”“我今天值班，還得去辦公室呢。”蘇念秋說道，“我可不像您，上班純看心情。”“廢話，我是顧問，顧問需要天天上班嗎？”苗光啟說道，“你等等，我這兒還有一張你也帶走。”“嗯？”“現在你們家，即是林家，也是蘇家。”苗光啟說道，“林朔的爹相片要掛上去，你的爹媽相片就不用掛了？”一邊說著，苗光啟把蘇翰林一家的照片拿了出來，說道：“我手里只有這張合照，你想辦法去處理一下，弄出你爹媽的相片來。”蘇念秋一看到這個照片，人就釘住了。“不準哭啊。”苗光啟說道，“這張照片當年不給你看，是因為歐洲教廷那會兒勢力大，我單槍匹馬奈何不了他們，也怕他們回頭報復你們這三個孩子。現在嘛，時過境遷，歐洲教廷的女教皇都快摸上你老公的床了，你還跟人家姐妹相稱呢。就你這個缺心眼的丫頭，我也是得虧之前沒給你看這張相片，否則指不定闖出多大禍來。”蘇念秋原本看著這張照片眼淚都快剎不住了，結果硬生生被苗光啟給說回去了。林家大夫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拿起照片看了看爹媽的容貌，似是想記在心里，嘴里說道：“對了導師，林朔昨晚夢到婆婆了。”“這有什么稀奇的。”苗光啟淡淡說道，“我昨晚也夢到了。”“您夢到了什么？”蘇念秋問道。“秦嶺，四十年前。”苗光啟陷入了回憶，幽幽說道，“那場山火，把云三妹的臉都熏黑了，我當時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么狼狽。不過在目睹了她把曹胖子救出火海后，我這才確認了，這得是我苗光啟的女人。”“然后您就被公公揍了唄。”蘇念秋翻了翻白眼，說道，“林朔昨晚的夢，跟你不是一回事兒。”“哦？”苗光啟眉頭一皺，“那是……托夢？”“嗯。”“云三妹給這小子托什么夢了？”苗光啟問道。“林朔說，婆婆讓他跟成云師兄，去大西洲找她。”蘇念秋說道，“她就被困在那里。”“什么？！”苗光啟人一下子站了起來，“蘇念秋你真是我的好閨女啊！這么大的事兒你憋到現在才跟我說啊？”“我就是怕您這么激動，這才一直猶豫說還是不說的。”蘇念秋說道，“導師，我現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孩子都八歲了，所以有些話您可以跟我實話實說。我問您，如果我婆婆找回來了，您打算怎么辦？”“怎么辦都行！”苗光啟神色激動地說道，“死都行！”“您再想想。”蘇念秋提醒道。“哦……得淡定，是吧？我得淡定，我是她哥啊，我不能沒分寸……”苗光啟低著頭背著手，繞著餐座快速走了兩圈，最后臉色一垮抬頭道，“不行，我現在六神無主，念秋，要不你教教我？”蘇念秋嘆了口氣：“您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我先走了。”“等會兒！”苗光啟大聲說道，“你把你婆婆照片還給我！”“您不是放下了嗎？”蘇念秋問道，“還留著她照片干什么？”“哦……放下了是吧，對，放下了。”苗光啟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穩了穩心神，隨后臉色又垮了，“那也得還給我！”“為什么？”“這都三十年過去了，她肯定老了呀！”苗光啟慌不擇言地說道，“我就拿這張照片跟她真人比比，然后笑話她！”蘇念秋眨了眨眼，扭頭就走。“不是！好閨女，你就還給我吧！”苗光啟急得直跺腳。“照片當然能還給你。”蘇念秋回過身來，從公文包里拿出照片遞給自己的導師，“不過您真的要好好想想，如果婆婆回來了，您該怎么跟她相處。導師，我現在是林家人，我不想家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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