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久本想下午提審杜中宵和韓練,沒想到糟白酒的酒勁太大,一時貪嘴多喝了兩杯,就此睡了過去。一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才跟曹居成到了關押杜中宵的小院。
陳節級早早在門口接著兩人,道:“那兩人嘴巴太緊,還得勞動小員外親自來審。”
吳克久道:“無妨,那杜家的小狗氣得我狠了,正要來消遣他。”
說著,搖搖擺擺當先進了門去。
吳克久也不進屋,只是吩咐把杜中宵和韓練押到院子里來。
見杜中宵披頭散發,滿臉疲倦的樣子,吳克久高聲道:“嚇,你這小賊,現在再與我嘴硬!”
杜中宵看了看吳克久的樣子,冷冷地道:“怎么是你?這里是官家的地方。”
一個弓手搬了個椅子來,吳克久美美地坐了,蹺起二郎腿道:“自然是官家的地方,不然你如何會乖乖就范?今日你為階下辦,看我如何消遣你!”
“你非官非吏,憑什么前來審人?”杜中宵看了看一邊站著的陳節級,不由皺起眉頭。“讓一個平民前來審案,與法度不合。節級,此事可大可小,糊涂不得!”
陳節級道:“你胡說些什么!你們兩個賊私釀酒偷賣,哪里還有這許多話說!韓家是‘其香居’的腳店,偷偷賣別的酒,壞的是吳家的本錢,小員外自然要來審你。”
吳克久一拍手:“對啊,節級到底老于官場,對于這些事情最是熟悉。韓老兒在店里賣別的酒,壞的是我家本錢,不就是做賊偷我家的東西?我不來審,哪個來審!”
聽到這里,韓練高聲道:“這廝怎么顛倒黑白!明明是你不賒酒于我,要壞我家衣食,逼著我們想辦法去找酒來賣。怎么從你們嘴里說出來,反成了我壞規矩!”
一邊站著的曹居成道:“這老兒,現在還來狡辨!我表弟看上了你女兒,是多好的事情,奈何你們父女推三阻四。不賒酒給你們,是讓你們想想清楚,不要誤了前程。誰能想到你們竟然敢找別的酒在店里販賣,這可不是做賊!”
見幾個人夾纏不清,杜中宵朗聲道:“天下公道自在人心,任你們怎么顛倒黑白,我們總是占住了一個理字。今日你們要如何做,說清楚好了!”
“爽快!”吳克久一拍大腿。“我最煩如女人家那樣婆婆媽媽,你既如此清楚,那便好了。韓老兒是我家腳店,自應該賣我們家的酒,天下間無人可以壞這規矩。這幾日你們賣酒賺了多少錢,賬目老實拿給我看,先把該分‘其香居’的錢拿回來。”
杜中宵聽了,只是冷笑。吳克久說的確實不錯,韓家應該賣“其香居”的酒,但“其香居”不給韓家酒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現在吳克久覺得自己占盡上風,連賣酒的錢都要,心可是黑透了。
吳克久又道:“我一再說,韓家小娘子長得甚是標致,跟著你們過苦日子著實可惜了。我發一發善心,讓她到我家里做個侍妾,多給些錢與你們,以后有你們的好日子過。”
韓練聽了,啐了一口,也懶得理吳克久。
吳克久見了韓練的樣子,不由冷笑,又道:“還有,你們用酒糟釀酒的方子,也一發要說給我們知道。看一看,你們釀私酒犯禁,這罪過重是不重。”
吳克久說完,杜中宵也不理他,對一邊站著的陳節級道:“節級,你是衙門里的公人,可不是吳家的狗腿。我們是人抓進來,卻讓吳家的人來審,以后見了官,只怕你無法交待。”
聽了這話,吳克久再也忍不住,厲喝一聲:“你這小賊,牙尖嘴利,不吃些苦頭,定然是不肯老老實實地招供!來呀,架起來,先打上三二十下,讓他醒醒腦子!”
話音剛落,便有兩個大漢上前,架住了杜中宵。
杜中宵雙臂猛地一掙,高聲喝道:“光天化日,你敢在官家地方動用私刑?!”
吳克久連連擺手:“廢話恁多!打,打,打!”
這小院以前關押過犯人,有現成的笞杖。當下兩個大漢拿了小杖,把杜中宵按倒在地,不管不顧地用力打了二三十下。不一刻,杜中宵的屁股上便鮮血直流。
吳克久看見,惡狠狠地道:“打了你這小賊,才出我胸中一口惡氣!”
杜中宵深吸一口氣,強行忍住劇烈的疼痛,對吳克久沉聲道:“小員外今日厚賜,在下一定銘記于心。山不轉水轉,終有一日,我一定加倍償還于你!”
“還敢嘴硬!你這窮坯,還想有翻身的一天?你那死鬼阿爹,去年過了發解試,如何風光!他只以為從本州發解,到了開封府便金榜題名,從此做官了。嚇,還不是最后灰溜溜地回來,差一點便餓死在路上!你這賤坯莫不是想學你阿爹?哼,看你就是一身窮命,還敢想那些事情?”
吳克久自小讀書,雖然天資有限,到底耳濡目染了這么多年。對他來說,中進士自是極好的,只是自己的文章上不了臺面心中有數,便退而求其次,能從本州發解,做個鄉項進士便就成了最大的追求。吳家有錢有勢,舉人身份便就有了許多用處。沒想到去年杜循發解,讓吳克久又羨又恨。這次追著杜中宵不放,便就有對去年杜循發解的不憤情緒在里面。
杜中宵看著吳克久,橫眉冷對。經過了這次的事,他對這個時代認識得更加清楚。要想好好地在這個世界活著,第一是要有錢。自己的腦子里一大堆賺錢的法子,只是欠缺個引子,只要開了頭,便就不愁錢財源源不斷地進來。只要自己挺住,父親到州城里找對了人,安然渡過這次危機,以后一定能夠解決錢的問題。好好活著,第二是要有地位。怎么算有地位?做官哪。
錢與官之間,官是根本。宋朝與明朝不一樣,經過了晚唐五代的一百多年動蕩,民間的世家大族已經被掃蕩一空,特別是北方,已經是官僚小地主的天下。就是吳家,也是最近幾十年發家的,以前也不過是小門小戶。也就是史縣令不管事,不然一個縣官就足以讓他們心驚膽戰。
要做官,最便捷的途徑便是考進士。從昨天開始,杜中宵便就仔細核計過自己考進士的可能性,最后的結論是中進士并不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此時的科舉還在進一步的改革之中,進士最重的是賦,其次是論與詩,以及策。詩賦最重要,論和策次之。詩賦確實考較文學水平,以及對經典的綜合理解能力,但最最重要的,是它們都有跡可尋,是有格的。即只要用心,肯下死功夫,做出平庸而合乎要求的詩賦并不太難。只要在科舉中四平八穩,中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因為不管發解試還是省試殿試,落第的第一大原因就是出韻和不中式。比如后世熟悉的歐陽修,前兩次落第的原因都是出韻。這也是為什么,開封府的舉人中進士的比例特別高,他們在這方面天然有優勢。
杜中宵來自后世的靈魂,對考試最大的優勢,便就是習慣了應試教育,這恰恰是這個年代的讀書人欠缺的。寫不出綿繡文章,努力寫出四平八穩合乎要求的文章,卻比別人要強。
剛才受的笞刑發作起來,身上傳來陣陣劇痛。杜中宵皺著眉頭,暗暗發誓,此番事畢,一定要努力讀書,爭取用最短的時間考個進士出來。進士不用名高,當官就行。
吳克久對用刑并沒有什么經驗,見杜中宵下半身鮮血淋漓,自以為打得狠了,從此這小賊就記住了自己。卻不知笞刑就是看起來嚇人,其實對人的傷害有限,杜中宵受的傷并不重。
陳節級自然是懂的。不過他只是幫著吳克久,助這富家子弟出一口氣,自然不說。
打過了杜中宵,吳克久對韓練道:“老兒,你看見了,再是嘴硬,便如那小賊一樣!”
韓練看著杜中宵怒容面滿面,雙眉緊鎖,嘆口氣道:“小員外,你到底要怎么?”
吳克久聽了,作態道:“你這老兒,怎么還在這里裝糊涂!我說了多少次,乖乖讓你女兒到我家里為妾。我也不難為你們,便定十年期,從優算錢給你們。過了十年,她自出來嫁人,絕不阻攔,到時我還有嫁妝給她。縱然有兒女,我家里自養著,又不會拖累。”
以現在的社會風氣,吳克久說這番話便就像天經地義一般,自覺是對韓家莫大的恩惠。窮人家的女孩兒,長得稍有些姿色,趁著年輕到富貴人家里為婢為妾是常有的事。此時的妾多是雇傭,一樣是有年限的。到了年限,從主人家出來,二十多歲年紀,又有些積蓄,找個好人家嫁了并不難。
正是有這樣的風氣,對于韓家推三阻四,不肯讓韓月娘給自己做妾,吳克久極不理解。明明是自己給韓家的好處,怎么反像是害他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