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酒務的酒糟一向用來釀醋,無人爭搶。鄧節級帶著手下拉了兩百斤,與杜中宵和韓練一起,到了杜中宵家里。到得家門前,東方已經露出了一抹魚肚白。
蘇舜欽已經到了,正與杜循在門前說些閑話。
臨穎縣的一切,都要從證明杜家沒有私釀開始。只要這一點沒有問題,其他都應刃而解。對這一點蘇舜欽看得很清楚,是以到了縣城之后,沒有過問案情,先來看杜家釀酒。
杜中宵和韓練上前見過了禮,蘇舜欽道:“眼見為實。杜秀才說家里沒有私自釀酒,是從酒糟中過濾殘酒出來。今日這么多人就是見證,官酒務來的酒糟,你們進去濾酒。若是真濾出酒來,別人自是無話可說。洗刷了你們私釀的嫌疑,以后也可以如先前那般賣酒。”
杜中宵拱手道:“多謝通判。我家里一向都是從酒糟里面濾酒,此不會有錯。只是濾酒較慢,只怕要幾個時辰,勞煩官人久等。”
蘇舜欽道:“無妨,今日無事,便在這里看你們制酒。”
吩咐罷了,杜中宵和韓練便進了棚子制酒,杜循陪著蘇舜欽在外面說話。
酒糟搬進棚子后,看杜中宵在里面又封得嚴實,蘇舜欽問道:“杜秀才,濾酒不能讓外人看嗎?”
杜循拱手道:“回官人,學生去京城趕考,為湊盤纏家業一干二凈。全指著這濾酒的法子,賺些錢財養活一家老小。是以,制酒的時候不許外人觀看。”
蘇舜欽笑著點了點頭,再不說話。小生意人家,最重要的財產便是秘法,各行各業多是如此。杜家把濾酒之法視為不傳之秘,著意守護,倒也是人之常情。
其實杜家制酒,以前也是瞞著韓練的。此次韓練與杜中宵一起入獄,兩家一條繩上的螞蚱,便就不再瞞他。杜循在外面陪蘇舜欽,只好讓韓練進來幫手。
在鍋中添了水,杜中宵與韓練一起把酒糟碼到篦子上,拍得松緊適度。
韓練緊守本分,雖然不知道杜中宵為什么這么做,卻一句話不問。這種秘法人人無不視若珍寶,等閑不會讓外人知道。今日事情特殊,讓自己進來幫忙,已經是杜家極大的信任。問東問西,反而會讓杜中宵起防范之心。兩家一個制酒,一個賣酒,配合正好,沒必要去偷學制酒的法子。
酒糟既是酒的來源,也是過濾器,松緊適度才能保證酒出得順暢。杜中宵是個好鉆研的人,現在的狀態是他幾次試出來的,酒出得快且多,并不是隨便來的。
堆好酒糟,鍋里的水已經燒開。杜中宵讓韓練幫著自己,把甑放在鍋上,又接了竹管,到旁邊盛酒的壇里。旁邊是幾桶冰涼的井水,杜中宵拿布浸得濕了,覆蓋在竹管上。
一切準備妥當,杜中宵對韓練道:“如此便好了。我們只要看著灶火,專心接酒就好。”
韓練一驚,不由問道:“原來酒糟中制酒如此簡單!卻是不曾想到。”
杜中宵道:“本來就是極簡單的事情,只看能不能想到而已。阿爹,此事切不可對外人說!”
“我曉得,我曉得。”韓練連連點頭。
酒糟價錢極低,用這么簡單的辦法就能變廢為寶,成為烈酒,賣出好價錢,可想而知這個方法多么寶貴。正是因為簡單,一旦泄露別人就可以照著做,烈酒也就成為平常之物了。
一切準備妥當,韓練扶著杜中宵小心翼翼地在灶口火邊坐下。
皺著眉頭,強忍著屁股上的疼痛,杜中宵道:“這幾日苦了阿爹,一起受了許多苦。”
韓練道:“賢侄怎么說這種話!若不是幫著我家里,賢侄何必制酒,又怎會到現在這種地步。說起來還是怪吳家的小員外,平時橫行慣了,全不管我們這些細民死活,把事情做得絕了。唉,勢力人家一句話,不定就能斷了我們這些小民的生路。人要活著,受這么一點苦難又算得了什么。”
“勢力人家——”杜中宵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個年代,勢力人家是一個專用名詞,就連律法里都單獨列出來。以前不知道什么樣的是勢力,經了這一次入獄,可算是知道了。如果不是父親剛好是舉人,可以到州里去告狀,這次就被吳克久吃得死死的。
在勢力人家面前,一個普通的平民百姓哪怕什么都沒有做錯,僅僅是因為人家看你不爽,就可以逼得你家破人亡,走投無路。不需要借口,直接碾過來欺負你就是。越是小地方,越是如此。
看著灶底熊熊的烈火,杜中宵沉默不語。世事如此,一個人要想好好地活下去,便就要努力地去適應世界。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色,北宋經過了一二兩年的亂世,以前的社會秩序蕩然無存,金錢主宰了世俗生活。越是底層,家里有錢就一切好說,錢縱然不能買來一切,也能買來絕大部分的東西。
當然另一面,隨著讀書人的地位上升,新的思想興起。在士人當中,理想主義抬頭。特別是從真宗朝到現在,隨著范仲淹這一批文人逐漸走向政治舞臺的中央,士大夫的家國情懷越來越濃烈。
一面是世俗中的金錢至上,一面是士大夫的理想主義,這就是一個矛盾的時代。
一面是錢,一面是權,一面是朝堂,一面是社會,這是大宋開始慢慢走向分裂的時代。
輕輕嘆了口氣,杜中宵靠在墻邊,看著灶火出神。自己現在的處境,首先是有錢,此不必說。只有家里有了錢,才能夠去專心讀書,才能夠參加科舉,才能去做官,才能在政治上有所作為。身上有一個千年之后的靈魂,如果一生平平淡淡,無論如何也不甘心。
從酒糟中制糟白酒,便就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辦法不復雜,本錢不多,卻可以快速賺來大量的錢財,解決家里的困境。只要有了本錢,杜中宵有無數發家的方法。
方法簡單,可這開始的第一步,卻太過艱難了些。憑白出來個什么勢力人家的小員外,一句話就把自己害得這么慘。若不是父親曾經發解,自己真被斷了私自釀酒,后果杜中宵想想就不寒而栗。這個時候酒禁極嚴,雖然不像太祖太宗時候那樣動不動就用極刑,充軍發配邊遠州軍卻極有可能。
“卻不知道那個吳小員外怎么樣了?”杜中宵隨口道,語氣冰冷。
韓練道:“那日不是被收監了?此番他誣告我們私自釀酒,又在官府里動用私刑,罪過不小。不過他家里有錢有勢,盡可以去打點,最后倒也未必如何。”
“哼,不管怎樣,我記住他了。勢力人家就可以為所欲為?這次要讓他知道代價!”
說完,杜中宵閉上眼睛,再不說話。
韓練嘆了口氣,知道杜中宵年輕氣盛,心里咽不下這口氣。這是年輕人的銳氣,無法勸解,只能等著時間慢慢磨平。人生摸爬滾打,不就是這樣慢慢打磨圓滑嗎。
正在這時,韓練聽見模模糊糊“嘀嗒、嘀嗒”的聲音。起身查看,卻見竹管那里有液體滴下來。
到了跟前接了一滴,抹在嘴里嘗了,韓練興奮地道:“小官人,出酒了,出酒了!”
杜中宵睜開眼睛看了一眼,道:“現在出來的酒,過于烈了一些,喝了傷身。阿爹且等一等,等壇里接的酒多了,我們再拿出去,讓通判品嘗。”
韓練點頭,便在酒壇邊站著,看著出來的酒從一滴一滴,慢慢成了細流。
最開始出來的酒不只是度數過高,更重要的是含有雜醇,喝了容易上頭。這是杜中宵多次試驗出來的,要把最開始出來的一兩斤撇掉,中間的酒風味才好。當然,現在一次接滿壇,就沒必要分開,混在一起感覺不出來罷了。等到以后要制高檔白酒,才有必要分得那么細致。
看著酒一滴一滴地滴入壇里,韓練嘆道:“我賣酒幾十年,卻不想酒糟這種無用之物,還可以這樣制出酒來,而且制出來的酒如此有力氣。世間的事,真是難說得很。有了這個法子,只要官府不反對,便就不能重興家業。小官人,此番事大,切不可惡了外面的蘇通判。”
杜中宵點頭:“我們兩家生計,全在蘇通判的一句話里。只要他點頭,這生意就可以大做了。”
官酒庫的酒糟是要釀醋的,那是縣衙的收入,動不得。但除了官酒庫,縣里還有兩家有釀酒權的酒樓。就是“其香居”不賣酒糟,“姚家正店”一家的也能制不少了。
杜中宵看著灶底熊熊的火焰,眼睛瞇了起來。吳克久這次把自己害得慘,以后不報復他,真是對不起自己。酒樓的釀酒權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每過幾年競標一次,稱為撲買。等自己靠著糟白酒賺到了足夠的錢,就把“其香居”的釀酒權買過來,到時讓吳家也嘗一嘗斷了生計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