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升到了半天空,蘇舜欽坐在那里有些焦躁。
杜循是小地方的舉人,靠著家傳詩書自學,并沒有經過什么名師教導,在見識上差了一些。與蘇舜欽談話的時候過于拘謹,讓蘇舜欽覺得沒多大意思。
此時的教育遠遠比不了后世,全國有州學的地方很少,更加不要說縣學。平民讀書,要么是如杜家這樣耕讀傳家,要么是世家大族有專門的學堂,教育水平參差不齊。讀書人要有家國天下的情節,還要看家庭環境,有沒有名師教導。這些杜循都是沒有的,他科舉落第并不是偶然。
正在蘇舜欽百無聊賴的時候,杜中宵與韓練從棚子里出來,抬了一個大酒壇。
到了蘇舜欽面前放下酒壇,杜中宵行禮:“官人,酒已經制好了。”
聽了這許,蘇舜欽興致勃勃地上前,看了看壇子里的酒,道:“沒想到有這許多。對了,酒糟還在嗎?你們取出來,我看一看,到底是不是從里面濾出來的酒。”
杜中宵應諾,與韓練一起進了棚子。取下大甑,把酒糟從篦子上鏟入竹筐,一筐筐抬了出來。
蘇舜欽抬呼了自己的隨從,一起上前看蒸過酒的酒糟。酒糟與先前相比,變化并不大,依然是濕漉漉的。猛一看上去,并看不出什么區別。
鄧節級彎下腰,使勁聞了一口,道:“通判,酒糟里酒味淡了不少,其余倒是與先前相差不多。”
杜中宵拱手:“從酒糟中制酒,其實就是用水代酒。糟里現在多的是水,酒卻出來了。”
蘇舜欽點了點頭,看了一會,道:“這剩下的酒糟,你們家里如何用?”
“稟官人,小的家里前些日子買了兩口豬,都是用酒糟喂的。”
“也是個辦法,如此倒是物盡其用。”蘇舜欽點頭,到了酒壇前。“秀才,你們家里有碗沒有?盛兩碗酒來嘗一嘗,從酒糟里濾出來的酒到底如何。”
杜循應諾,急匆匆地跑進屋里,取了幾個大碗過來。
盛了滿滿一大碗酒,蘇舜欽端在手里,看了看道:“這酒甚是清冽!單憑這賣相,許州一州之地再沒有比這酒好的了,只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此時的水酒是從酒糟里直接煎出來的,再是好酒,也做不到清澈見底。蒸出來的糟白酒到底是白酒的一種,雖然里面多少有些雜質,在清澈程度上也不是現在常見的酒可比的。
說完,蘇舜欽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杜循在一邊看見,忙道:“通判小心!這酒好力氣!”
話未說完,蘇舜欽便就連連咳嗽,一時只覺得天旋地轉。
鄧節級在一邊看見,忙上前扶住蘇舜欽,在一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緩了一會,蘇舜欽才道:“這酒好力氣!我活了幾十年,天下的酒喝遍,再沒有喝過如此有力氣的酒!秀才,這酒不過是從廢棄的酒糟里濾出來的,怎么如此猛烈?”
杜循拱手:“官人不知,酒糟里濾酒的法子有些特別,因是水少,酒性極烈。”
“好,好!端的是好酒!”蘇舜欽緩了過來,連連點頭。“如此猛烈的酒,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制出來,怎么可能是私釀。縣里的官吏甚是胡鬧,竟然弄出如此冤案。”
要釀酒,再快也要幾個月的時間。僅僅幾個時辰杜家就制了酒出來,怎么可能私釀。單單從制酒的時間上,蘇舜欽就信了杜家是從酒糟里濾酒的說法。當然,到底是怎么濾酒,是他們家里的秘法,不可能說給別人知道。小生意人家把這種秘法視作性命,蘇舜欽沒必要去打聽。
此時的官員多是游宦,很多人是沒有產業的,一家人的衣食全靠俸祿。蘇家便是如此,自己家里不做生意,朝廷法律也不允許,蘇舜欽對制酒秘法沒有私毫興趣。這是從晚唐五代傳下來的傳統,那個年代社會動蕩,什么產業都靠不住,官當著才是一切。
平靜了一下心神,蘇舜欽小口又喝了幾口,連連點頭:“好,此酒甚是特別,力氣格外大。你替我裝兩壇,我一發算錢,帶回州里讓學士也嘗一嘗。”
杜循聽了這話,知道一切都煙消云散,歡天喜地地答應。至于錢,當然就算了。
蘇舜欽笑著讓隨從付了錢,仔細收起了兩小壇酒。杜家因為杜循進京趕考,弄得家業破敗了,現在正是落魄時候,蘇舜欽如何會占這一點便宜。
確認了杜家沒有私釀,氣氛便就輕松下來。后邊如何收拾縣里官吏,蘇舜欽心中已有底稿,與杜家無關,便不再提起,只是聊些家常。
蒸了半天酒,杜中宵滿身大汗。出來冷風一吹,不由打了個寒戰。
蘇舜欽看見,道:“秀才,你家小官人多大年紀了?可曾讀書否?”
杜循道:“回官人,犬子今年一十七歲。我家里耕讀傳家,祖傳的詩書,他從小讀過幾本。”
蘇舜欽連連點頭:“如今天下太平,朝廷勸學,讀書才是正途。秀才,你家里遭了難,靠著這制酒的法子,不難重興家業。只是做小商販養家糊口,難有出息,若有機緣,還是讓小官人讀書得好。”
杜循連連稱是。只是他自己剛剛從開封府赴試的噩夢中走出來,猶自心有余悸,答得未免有些口是心非。現在只是看見了希望而已,杜循還不敢再想讀書的事。
蘇舜欽不以為意。通過剛才的交談,蘇舜欽感覺得出來,杜循不是中進士做官的材料。他確實是讀書人,交談中也感覺得出來家學淵源,只是對經典的理解過于膚淺,并沒有什么出色之處。普通鄉野的讀書人,見識所限,想金榜題名是極為困難的。
這個年代的科舉與后世不同,由于沒有系統的教育體系,也沒有規范的教材,大多數的讀書人一上考場便就露怯。科舉是有偶然成分,但這個年代卻還有很大的必然性,書讀得好,文章做得好,確實是更容易金榜題名。所以才有歐陽修經名師教導之后,自信地認為自己必是狀元,結果一不小心被同舍的王拱辰給奪走了。最近的前后幾屆,多次發生這種狀元故事。
杜循是靠著小時候父親所教,平時自學,僥幸過了發解試,便就去了開封府。不管從哪個方面,他都很難考中進士。要想在科舉上更進一步,非要有名師教導不可。
見杜中宵在一邊站著甚是乖巧,蘇舜欽一時興起,道:“小官人,平時可曾做文章否?”
杜循忙道:“犬子書讀了幾年,只是小可家事繁忙,還沒有教他做文章——”
“如此,卻是有些可惜了。”聽了這話,蘇舜欽微覺得有些遺憾。
文章不是隨便寫的。此時科舉重詩賦,詩賦都是有格的,有韻腳,有習慣格式,必須要特意教導才能寫出合格的文章來。杜循自己都是個半吊子,以前哪有心思教杜中宵。
見蘇舜有些遺憾的表情,杜中宵突然心中一動,上前拱手:“回官人,若說時文,家父未教,小的寫不出什么像樣的文章來。倒是一時興起,胡亂寫得一些,不古不今,不知可入官人法眼。”
左右無事,天色還早,蘇舜欽道:“若寫得有文章,不拘格式,拿來看看也好。”
見一邊坐著的父親滿臉緊張,杜中宵正色道:“前兩日夜里無事,在下便寫了一篇賦,寫這秋夜之景。胡亂寫就,韻律不齊,不知可入通判官人的眼。”
說完,便回到自己屋子里,去拿前幾日寫的文章。
這是個讀書人為尊的時代,杜中宵無事也向著這個方向努力。其實文章不是他寫的,不過是偶爾默寫前世學過的課文而已。此時正是秋天,幾天前夜里沒事的時候,一時興起默寫了一篇課文,正是歐陽修的秋聲賦。此時歐陽修剛中進士沒有多久,自己的文章風格還沒有成形,這些流傳后世的名篇自然還沒有寫出來。杜中宵抄上一篇兩篇,也不怕被正主發現。
不過有一點,杜中宵是清楚的。時代風氣,歐陽修自己也還沉淪下層,他主導的古文運動剛剛有些苗頭,遠沒有深刻影響文壇。歐陽修的文章再好,與現在時代風氣不合,評價可說不準。
這篇秋聲賦,杜中宵默寫的時候就把第一句改過了,去掉了歐陽修的印記。
進了屋子,取了自己默寫的文章,杜中宵雙手遞與蘇舜欽。
初時蘇舜欽不以為意,拿了字紙在手,隨便看了遍。粗粗看完,不由睜大了眼睛,又仔仔細細看了兩遍,閉上雙目。
過了好一會,蘇舜欽才睜開眼睛,對杜中宵道:“這文章是你所寫?卻是有些老氣。”
杜中宵拱手:“這幾日家里連遭大難,學生難免心態老了。”
“難得,難得。”蘇舜欽連連點頭。“這文章初讀不覺得什么,細讀卻極有味道。不過,小官人這文章不是時文的路子,科舉上卻是無益。這樣,這文章我拿回去,細讀一番,再與你說話。這文章頗有些古意,我有幾個心儀已久的友人,都試著做古文,且看他們怎么說。”
時文便是此時科舉考的賦文,重排比,重辭藻,為一時風氣,大家如楊億、劉筠、錢惟演和晏殊等人,都是此中高手。一代文宗歐陽修,兩次科舉落第,也是用心學了時文,才高中進士。古文運動此時剛剛興起,歐陽修等中下層文人呼吁而已,并沒有形成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