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帶著蘇頌走在新開出來的路上,指著不遠處正在挖的大溝,口中道:“開封府以南各州,地勢低洼,年年內澇。這地啊,一內澇就容易出鹽堿,這一帶斥鹵遍地,種什么都不長。要在這里開墾田地種田,首要的便是治這斥鹵。地田地周圍開大溝,起出的土堆到田地里去,稱為臺田和條田。”
蘇頌連連點頭:“這辦法若是有用,等到回去,我也在宿州開些荒地。地方為官首重招攬人戶,沒有新的土地開墾出來,憑什么吸引人家來?待曉這辦法是極好的。”
杜中宵笑道:“其實馬蒙一案,關鍵人員都已到案,只要嚴加審訊就好。這等事,司理參軍鄭朋做起來最合適不過,我們又何必摻和地里面?只要閑來看一看,他們審案時沒有差謬就好。”
蘇頌深有同感。因為案情重大,轉運使司從隔壁宿州調了一名官員過來同審,便是蘇頌。這讓杜中宵喜出望外,沒想到幾個月后兩人就能聚在一起。仔細想想,這事并不奇怪。調官員過來是協助,并不是重新審理,就只能是幕職官。蘇頌新到宿州,這種差事不讓他來,還能差誰?
杜中宵是個很務實的人,馬蒙的案子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剩下的都是苦功夫,現在參與審訊的人多,他便不再事事過問。大多部分的精力,都放到了墾田上來。
蘇頌因為與杜中宵的關系,再加上也是個不喜歡案牘勞形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跟杜中宵前來查看墾田上。他本是推官,并不需要深入參加前期的審訊。蘇頌腦子極是清醒,知道什么該做,什么是不那么緊要的。馬蒙一案現在參與的官員眾多,在里面花力氣也未必有多少功勞,反而是墾田,自己從杜中宵這里學到辦法,回到宿州一樣可以搞,那才是真的政績。
此時汴河從黃河引水的汴口已經堵上,河道里的水一天比一天淺,已經沒有大船通行,只有一些小船跑短途運輸。整個汴河上游,包括官方的漕運官船和私人商船,從業者十幾萬人,逐漸開始失業。冬天對水上人家很難熬,杜中宵在永城墾田,而且是雇人做工,并不強制要求落戶,吸引了不少人來。此時真正在當地落戶,將來依靠墾出來的田生活的有三百多戶,還有兩千多人在這里做工,極是熱鬧。
看著幾條大溝一起動工,煞是熱鬧,蘇頌道:“如此大的工程,用的人力不少,花費錢糧極多。若不是待曉有賺錢的法子,有這個心思,只怕也做不出這件事來。”
杜中宵笑了笑:“賺錢的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只要開動腦筋,總有門路。我們是官身,不是給自己家里賺錢,好多事情都方便很多。”
蘇頌聽了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官員利用職務便利做生意的有很多,但多是為自己謀利,用于公事的不是沒有,只是很少罷了。賺的錢用于公家,不說白辛苦,有的時候還容易說不清楚。
此時與黨項的戰事逐漸平靜下來,以前的守邊大臣許多加官進爵,進入朝廷。其中有一些,如滕宗諒和張亢便因為公使錢賬目不明,被朝臣彈劾,結果難料。杜中宵前世學過一篇課文岳陽樓記,便是寫的這個時候的事情,主角正是范仲淹的同年滕宗諒。
前世學課文的時候,老師因為作者范仲淹的關系,對此事多是略講,或者語焉不詳。后來接觸到一些網上的說法,又說滕宗諒是個大貪官,而且在欽差調查時燒掉賬簿,所作所為駭人聽聞。范仲淹的文章寫得好,但其實是為個貪官喊冤。自己真正身處這個時代,才知道事情哪里那么簡單。滕宗諒被說賬目不明的是公使錢,這錢朝廷就從來沒查過賬,使用范圍極廣而且賬目混亂。那里是西北,不燒賬目,還不知道扯出來多少人物,其中有些特別敏感的與宋朝和黨項同時有來往的小部落。以此時官員的習慣,只怕也不會給這些蕃人部落保密,敗壞朝廷信眷。
當然,若以此認為滕宗諒冤枉也不見得。此人不只是在西北,在其他地方為官也有愛錢的名聲,動用兵士公吏回易為自己斂財非止一次。滕宗諒有前科,此事真正倒霉的不是他,而是張亢。
戰事緩和之后,西北查公使錢的賬,開了一個非常不好的先例,讓官員在經濟上不敢放開手腳。
杜中宵是個謹慎的人,他墾田的啟動資金是州里允許的截留的永城稅賦。然后打了個時間差,用這些錢建了個做煙花鞭炮的工場,再用賺來的錢墾田,賬目清清楚楚。蘇頌不清楚這些,不好多說。
行不多遠,到了一處不小的陂塘處,杜中宵對蘇頌道:“這里的地下水位過高,掘不多深便就出來水,最是麻煩。每隔一段,便選一處地勢低洼的地方留為陂塘,容納流水。唯有如此,才能用深溝把前面的水引過來,一段一段,最后流互渙河里去。”
蘇頌點頭:“東邊汴河因為泥沙堆積,河床高抬,此法倒是可行。”
“不錯,汴河的河道高,等到來年放水,可以從那里面引水,淤灌建好的臺田。河水多泥沙,正是上好的肥料,兼且壓堿。如此雙管齊下,這里必為良田。”
蘇頌學識淵博,而且是諸般雜書無所不知,跟杜中宵談起這些來,頭頭是道。
杜中宵選的這塊墾田的地方,正在汴河與渙水之間,兩條河一條的河道高,一條河道低,天然有落差。開好深溝,利用自然流水,就可以實現排澇和淤灌兩項,極是便利、
杜中宵想得清楚,自己辦件案子固然能夠得些名聲,但真正顯示自己政績的,還是開墾荒田和招攬戶口。官員考課,這才是第一位的。
陂塘邊一處棚子,是墾田工人歇息的地方。杜中宵和蘇頌走到棚下,道:“我們在這里歇一歇。”
兩人坐下,隨從上了茶水,杜中宵對蘇頌道:“子容,此次治下馬蒙一案,牽連極廣。我粗略估算了一下,若是窮治,永城的公吏便就要去除大半,州里吏人也有不少要受牽連。縣里吏人,特別是管著各種官物的衙前,向來都是大戶輪差。把這些人全抓起來,一一追查,只怕地方大戶也得大半破家。雖說是勢力人家難有清清白白的,但如此大弄,地方必然不穩。依你看,該當如何?”
蘇頌笑道:“我來了兩日,也知道你的布置。這邊對馬蒙極其莊客窮審不已,外面的永城縣衙卻一絲風聲不漏。這些日子,聽說各種蛇鼠,包括衙門吏人,逃往他鄉的不少。以此觀之,你心中早就已經有了定數。無非是首犯馬蒙絕不輕恕,而衙門里的人不輕易動他們。非是大奸大惡,就如此算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穩定地方,只能如此。放心,我到這里,必會幫你。”
杜中宵拱手謝過。本州有韓億撐腰,杜中宵有把握按自己方式解決問題。外州來的蘇頌不反對就一切好辦了。杜中宵是要整治地方,并不是要官府癱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