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著韓絳出了城門,看著路兩邊的店鋪和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杜中宵對韓絳道:“子華,你不是問我衙門里那‘永城公社’的錢從哪里來。實不相瞞,就是從這里來的。”
指著兩邊的店鋪,杜中宵道:“從出了城門,一直到碼頭,這兩邊的店鋪全部都屬于公社。凡是本縣公吏差役的俸錢祿米,他們的日常公事用度,全都出自這里。因為生意紅火,收入不菲,現在永城縣里不管是招募的公吏,還是輪差的差役,都能衣食自給,不必刻剝百姓。”
韓絳看著路兩邊的店鋪,感嘆道:“待曉在縣里建處公社,作為公事用度,此事我在陳州便就聽說過。衙前重役,多是為官府看管府庫,賠得傾家蕩產。似這般運營得法,不但不用公吏人役賠錢,還能夠領到俸錢,只聽說永城這里能夠做到。今日有機會,一定要好好看看,你是怎么料理這一攤事務的。”
杜中宵到永城接近一年了,可謂是政通人和,治理效果卓越,周圍的州縣多有耳聞。陳州雖然是屬于京西路,但與亳州相鄰,韓絳也聽說過。他此次來除了看蒸汽機,另一個目的,也是想看看杜中宵是怎么治理地方的。杜中宵專門于衙門立一名為“公社”的庫,作為公務費用的來源,韓絳極感興趣。
隨著西北戰事的進行,朝廷對地方財政搜刮加劇,導致地方財政困難,引發了很多問題。公吏差役階層,因為地方財政不好,大量破產,引起了很多官員的關注。這是此時的政治熱點,杜中宵用這個辦法解決問題,實際上是改差為募的變種,不能不引起其他官員的注意。不要說隔壁州里的韓絳,實際上京城里也有官員注意,很多人在看效果。
不過此時執掌朝政的慶歷黨人,處理這個問題的思路是輕薄賦,盡量減少人力,與杜中宵的做法相性不符。雖然有成績,并沒有得到獎勵而已。
離城門最近的是一處茶鋪。與以前只是賣茶水的簡陋鋪子不同,這里的地方更大,除了茶水,還賣一些小吃之類。這里不但是喝茶的地方,也是信息匯聚之處。特別是碼頭那里,各種各樣的商業信息都在此處。有人運了什么貨物發賣,哪艘船要招船工,諸如此類,都到這里。
茶鋪外面,是幾塊巨大的白壁,立在茶鋪門口的北邊。第一塊是朝廷政令,不管朝廷詔敕,還是州縣諭令,全都在這里公布。旁邊幾塊,則是各種各樣的商業信息。發布信息都有價格,茶鋪里有專人負責張貼,有展示的時間,一切明碼標價。
見白壁前站了一二十人,韓絳好奇,也湊上去觀看。
第一條便是招人,今日碼頭那里來了幾條船,從永城這里收買貨物,招人搬運。上面有人數,有價錢,等到招滿了人,茶鋪里的人便就來把信息劃掉。后面則是各種收或賣各種貨物的廣告,琳瑯滿目。
韓絳看得連連點頭,對杜中宵道:“難怪這處茶鋪生意興隆,這幾處白壁于百姓極是有用。”
因為聚集的人多,不時有識字的人念白壁上的文字,不識字的也能夠知道上面寫了什么。
杜中宵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本縣臨碼頭,當然要做這些事,讓百姓從碼頭得些好處。”
隨步進了茶館,見一桌桌人坐著談天說地,小廝端著蠶豆瓜果不時叫賣,熱鬧非凡。韓絳看得連連點頭,茶館里這些零嘴才賣錢,真正茶水能賣幾枚銅錢?
杜中宵卻有些不滿意,現在茶館里還是冷清了些。依著他的構想,最好再加上些娛樂項目,比如打麻將打撲克的,說書的唱戲的,那才是真正熱鬧。不過永城是小地方,他也沒那么多精力發明這些,便就算了。等到以后有了機會,自己盡量讓這個時代的娛樂豐富起來。
看著韓絳左看右看,杜中宵有些想笑。用自己前世的說法,韓絳現在是來學習永城的先進經驗了。
第二家鋪子是酒樓,賣的都是好酒好菜,對面則是一家高檔客棧。這兩處都是為汴河上的富商權貴準備的,與其他州縣的酒樓客棧相差不多,韓絳也沒興趣觀看。
走過客棧,韓絳隨口問道:“這些酒樓之類,是什么人在管?”
杜中宵道:“都是雇的主管。他們在這里做事有工錢,還依著每月純利抽頭。”
韓絳點了點頭,甚是同意。路兩邊開的都是賺錢生意,最怕的是用人不當,成了當地豪門大戶勢力人家攬財的所在。全部都有雇來的主管,用杜中宵前世的話說,就是職業經理人,弊端就小多了。
緊領著客棧的,是一處澡堂。此時已是深秋,生意極是紅火,進進出出人不斷。
韓絳抬頭見門匾上寫著“華清池”三個大字,隨口問道:“這是什么所在?”
杜中宵道:“這里是沐浴更衣的地方,俗語叫作澡池子。碼頭上來往客商眾多,多有人住在船上而不住店,沐浴更衣不便,才建了這處所在。子華,一會我們看罷了,也到里面泡一泡,去去疲乏。”
韓絳笑道:“此等地方人員蕪雜,還是不必了。”
杜中宵忙道:“子華切不可這么說。這里面沐浴,遠不是家里能比的,諸多好處——”
正在澡堂門口曬太陽的手力莫倫,見到杜中宵到來,急忙起身飛跑過來行禮:“小的見過官人。”
杜中宵點頭,問他:“你因何在這里?今日這里是你當值么?”
莫倫連連點頭:“回官人,正是小的當值。若有什么事情,盡管吩咐小的就是。”
說完,便就站到柴信的身后。
杜中宵對韓絳道:“這里的產業,是縣里公吏差役的,并不屬于朝廷,是以稱公社。本縣公吏會選出五人,每日在這里輪流當值,處置各種事務。公社的錢財出入,也要由他們覆查。”
聽了這話,韓絳皺了皺頭,沒有說話。這是他想不通的地方,涉及錢糧,如此重要,常規是要嚴防公吏插手的,最好全由知縣掌管。杜中宵卻反其道而行之,不但讓公吏監督覆查,還讓他們負責日常管理的監督。胥吏貪瀆成性,這些人怎么可能信得過?
不過現在杜中宵這里一切運行良好,韓絳也不好說什么。
這就是理念不同,杜中宵眼里,公社是解決縣城公吏問題的。由于以前他們沒基本沒有俸祿,為了維生,不得不刻剝百姓,甚至同僚之間也互坑個沒完,有的事情到了可笑的地步。比如不管是百姓還是其他什么人,只要進衙門辦事,處處都要交錢。各種文契,都明碼標價,就連跑腿都是有價錢的。縣里的公吏坑百姓,州里的公吏坑縣里的。縣里從州里領文書,遞公文,全部都要給錢。公吏沒有辦公經費,大宋的官府實際上是有償服務。不但是百姓,衙門里的人,做任何事都是有價錢的。
有了公社這個公庫,杜中宵才真正取消了衙門的陋習,一切公務費用都從公社的賬上出。正因為這賬跟公吏息息相關,不讓他們管理,作為官員的小金庫,積弊是改變不了的。
彭新樹從浴池出來,一邊理著衣袍,一邊甩了甩頭,大聲叫道:“痛快!那個閔小哥搓起身子來堪稱一絕,等到下次來,還要找他!”
說完,見到杜中宵和韓絳一行人站在路上,急忙過來見禮。
杜中宵向韓絳價紹道:“這是販鐵的商人彭新樹,前次我打制二十把好刀,便就是賣給了他。此人做生意極有法度,本縣的鐵多是他從外地販來。”
韓絳上下打量了彭新樹一番,點頭道:“若有好鐵,也販些去陳州。”
見彭新樹疑惑,杜中宵道:“這是陳州韓通判,還不過來見禮。”
彭新樹聽了,急忙上前行禮,連道得罪,口中道:“官人若買,小的一個月販幾萬斤去。”
韓絳點頭:“我正要些好鐵用,如你賣永城這里的,兩三萬斤總是要的。”
彭新樹連連答應,談定一筆生意心里高興,道:“兩位官人若是有閑,小的在那在‘慶春樓’擺一桌宴席,用些酒菜如何?那酒樓酒菜精美,不可錯過了。”
杜中宵道:“勞你破費,我們就卻之不恭了。我們還有些事情,一會去那里尋你。”
彭新樹連連答應,帶著幾個隨從,搖搖擺擺向‘慶春樓’那里去了。
韓絳對與商賈吃飯有些抵觸,不過想起縣里沒有公使錢,不讓彭新樹請客,便就要由杜中宵自己掏腰包,沒有說什么。雖然知縣的俸錢未必比幕職官低,但待遇還是差得遠了。
彭新樹離去,韓絳看著浴池門口進進出出的人群,感嘆道:“不過是處沐浴更衣的地方,可是看起來生意興隆,竟然能夠賺不少錢財。”
人群后邊的莫倫道:“不瞞通判官人,莫要小瞧了這洗浴的地方。汴河上來往的人多,到了地方誰不想沐浴一番?幾文錢而已,便就可以進洗得清清爽爽,換了個人一樣,每日可賺幾貫呢!”
這里只是洗浴的話,每人十文。碼頭上每日來往多少人,浴池里的熱水舒服,誰不想過來痛痛快快地泡上一場。如果搓背之類,各種服務最高可以幾十文,進項著實不少。關鍵是浴池用煤燒水,用的人又多,成本較低,看著不起眼,實際上是賺大錢的地方。
韓絳合計了一下,暗暗點頭。杜中宵在去碼頭的路上這些店鋪,看著不起眼,可每月算起來賺的錢可是不少,怪不得能夠讓縣里公務用錢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