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勝州到唐龍鎮,過了黃河不久便就進入山地,或沿山谷,或沿山梁,一路南行。這是自古就有的道路,哪里有水泉應該安歇,哪里有村鎮可以補充糧草,經常來往的商人都一清二楚。可這次與以前不同,從東勝州來的行商,帶了大量牲畜,路上的補給非常困難。
這條路不能通行大車,貨物全靠駱駝和馬匹馱運。浩浩蕩蕩的商隊,有牲畜數千,一路上不知發生了多少故事。正是因為牲畜太多,耶律不花等人塞進來的千匹好馬,才能渾手摸魚。他們又不是軍隊,無力從附近的蕃部征調糧草,一些小商人叫苦不迭。
三天之后,隊伍便就越拉越長,帶的補給不足的商隊落到后面,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放牧了。
一座小山上面,一個番胡打扮的年輕人暴躁如雷,罵個不休。他身邊一個商人小聲勸說,滿面都是無奈之色。直到那年輕人罵得累了,商人才嘆著氣離開。
到了休息的地方,另一個商人問道:“哥哥,那個小王子剛才罵些什么?”
先前的商人道:“剛才我到那邊大商隊買些精料,不想幾天時間,他們的價錢就漲了三倍。我們帶了兩百多匹馬,如何買得起?小王子聽了,在那里罵個不休。他帶的都是好馬,要在唐龍鎮賣好價錢,一定要喂精料,這錢花得如何不防疼!”
兩個人一邊說著,一邊嘆氣。他們是西域商人,祖上是流落那里的漢人,多年沿著北方大草原的商路,在西域和西京大同府之間經商,跟草原部族熟悉。此時的西域商路一南一北,南路經吐蕃之地入宋朝的秦州,與中原貿易。北路則沿著陰山以北,經陰山白道南下入豐州,再到西京大同府,與契丹貿易。
自歸義軍陷落,西域徹底與中原隔絕,那里一直流傳著錦繡中原的傳說。商路上的商人,最大的愿望是能夠直接與中原貿易。唐龍鎮作為一處貿易之地,向北路的西域商人打開了一個窗口。此次商隊有這么大的規模,這些觀測風向的西域商人功不可沒。
小王子是陰山附近黨項藏才族首領的兒子,被這些商人攛掇,帶著馬匹來唐龍鎮。唐龍鎮周圍本就是藏才族的一處聚居中心,小王子自認自己來這里走親戚,心氣很高。卻不想在東勝州的時候,便就被契丹人瞧不起,好不容易到山里了,又碰上這些坐地起價的奸商,郁悶無比。
自唐龍鎮以北,一直到陰山,黨項族人口占多數,分為許多部族。再向北,才是韃靼人地盤,因為歷史上蒙古人忌諱,后世被稱為阻卜。此次前來唐龍鎮的蕃部,以黨項人為主。自契丹征服這里,他們就叛服不常,獨立性比較強。這些黨項部族,因為歷史的關系,跟建立夏國的拓跋部多為世仇,元昊雖然百般招納,歸附的并不多。倒是數十年前,宋朝使節經過他們那里,就有七萬帳歸宋。這些黨項部族,感情上跟麟豐府三州的黨項人親近,唐龍鎮放開商業,最感興趣的是他們。
最前面的商隊進入唐龍鎮的時候,最后面的還在百里之外,由于缺乏糧草,叫苦不迭。
名義上的唐龍鎮之主來中平帶了手下,迎在城門。他梳著漢人發髻,穿著黨項服飾,頻頻拱手。
一個髠發胡服的大漢走在商隊前面,大搖大擺,到了城門處,與來中平唱了個諾,招眼望天,高聲道:“灑家白渙,是東勝州管糧草耶律太尉管下,來這里交易。城里有管事的人,帶我去見。”
來中平陪著笑道:“在下來中平,世守唐龍鎮——”
白渙不耐煩地道:“又如何?自西賊擄了來守順去,這里還歸你來家管么?來時太尉說,這里一切都是火山軍杜知軍做主,想來在城里,快快帶我去見!”
來中原轉身看著一個漢人官員,滿臉無奈。那人點了點頭,來中平當先引路,帶著白渙入城。
杜中宵跟張岊坐在官廳里,聽了士卒的稟報,先是一愣,繼而對張岊笑道:“原與契丹談定,這里是貿易之城。到了這里,就是商人做主,官府不插手了。怎么聽契丹人的意思,他們是官商么?”
張岊也笑:“現在城里貨物,最大的貨主就是火山軍衙門,我們不一樣是官商。”
杜中宵想了想,搖了搖頭:“說的是也是。不過我們避嫌,不由官府出面,雇的人商人,跟做生意的在商言商。契丹人怎么這么曉事,連門面功夫都不做。”
火山軍開在唐龍鎮的商號,全部都用私人的名義,表面上看上去與官府無關。如果還是官方跟官方做生意,不過是另一處榷場,何談自由貿易之城?不過杜中宵沒有想到,來的契丹商人中,并沒有人跟契丹的官方有關系,全是私人貿易,他們只是借用契丹官方的名義而已。
知道自己不出面,來中平必然擺不平,杜中宵告別張岊,到了旁邊的偏廳里。
到了衙門口,自有兵士通稟,帶著白渙等人進去,來中平依然到城門那里迎接商隊。
到了偏廳,白渙見主位上坐著一個少官人,穿著便服,想來就是杜中宵了,上前唱諾。
杜中宵吩咐賜座,對白渙道:“員外遠來辛苦。不知如何稱呼?”
白渙道:“小的名白渙,是東勝州主管大軍糧草的耶律太尉的主管,此次奉太尉之命,到唐龍鎮這里做些生意。太尉對此次貿易極是看重,不敢有絲毫閃失,還望知軍成全。”
杜中宵道:“唐龍鎮里公平買賣,有人賣,有人買,各自獲利,不知你家太尉要我幫些什么?”
白渙道:“交易的事,小的自會去做。惟有此次商隊里帶了不少馬匹,是太尉出了本錢的,望知軍照看一下。馬匹必然是賣給南國,哪個賣了,賣了多少,價錢如何,知軍一一記下。回去之后小的要向太尉稟報,不能有絲毫錯漏。此事緊要,拜托知軍。”
杜中宵面色不悅:“已經說過唐龍鎮是自由貿易之城,不收商稅,各自交易,我如何去記下你說的那些?若是查得這樣仔細,以后哪里還有商人到這里?”
白渙不以為然地道:“知軍莫要誑我沒有見識,馬匹貴重之物,必然是軍中收買——”
杜中宵擺手:“即使是軍中收買,也是派商人前來,回去之后另行結算。在城里,商人買賣,官府是不管的。——主管,這是第一次交易,我賣太尉個面子。你那里派幾個人,我命城里的人幫著,四處去看馬的情形。到底如何,你們自己記錄,與我不相干。”
白渙聽了不死心,問道:“難道知軍就不在城里做生意?”
杜中宵道:“本朝律法,不許如此,我在城中并沒有生意。”
白渙想了想,又問道:“知軍沒有生意,難道官府也沒有?”
“城中商戶,俱是商人,這是城中規矩。”
聽了這話,白渙不由愣住,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按契丹的規矩,做這種事情,自己不參與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就如行軍打仗,契丹貴族搶奪戰利品,甚至奴隸,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沒有好處,費心費力為了什么?
這就是國情不同,宋朝官員的俸祿比契丹的優厚,相應的約束也多。官員想不想給自己撈好處?當然也想。不過對于宋朝官員來說,不會如此露骨,手段要隱蔽得多。就是杜中宵,也想著等過幾月父親來了,從唐龍鎮的貿易中自家也賺些錢,不會跟白渙這樣就是了。
大權在手,賺錢的辦法有很多,直接下場,這吃相太難看了。在并州的時候,杜中宵建毛皮貨場還賺了一筆錢呢,卻沒有經商,他自然有其他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