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帳外的空地上,王信提著王則,一把摜在地上,向明鎬叉手:“諫議,已拿了首犯王則在這里!”
明鎬抬著看了看天上的太陽,長出了一口氣,高聲道:“一應人犯,全部收押。一定要看住了,不得有絲毫差錯!等朝廷旨意,如何處置!大軍駐城外,沒有軍令,不得入城!”
說完,對身邊的高繼隆道:“知州,貝州新經戰亂,如果大軍進城,難免擾民。你帶手下進城,妥善撫慰百姓。除叛亂士卒,及曾入妖教者,其余皆不問,不可再激起民變。”
高繼隆拱手稱是,帶了手下官吏,進了貝州城。王信、王凱和郝質則帶部下出城,依然回營。
貝州一座小城,幾萬大軍涌進去,不說軍隊的軍紀不能指望,就是軍紀良好,城中百姓也負擔不了。
把幾個首領押在帥帳外,明鎬對一邊的杜中宵道:“此次破城,學士當居首功!今日軍中設宴,為眾將士慶功!學士請上座!”
杜中宵笑著搖了搖頭:“攻破城池,浴血奮戰,是諸將之功。我不過是帶人放了幾炮,哪里敢自居首功。諫議主帥,自當上座,幾位太尉作陪。我叨擾一杯酒即可。”
城一破,杜中宵的作用就消失了。這個時候,正是攻入城中的諸將意氣風發的時候。王凱與杜中宵熟識,自不必說,王信、麥允言和郝質等人也都心中有數,不會失禮。下面的鈐轄、都監,以及王凱屬下的軍都指揮使、營指揮使,可就沒有這么高的覺悟了。打了勝仗,人人趾高氣揚,互相夸耀爭功。為了言語沖突,幾次打了起來。對于接著發放的賞賜,更是斤斤計較。
這種時候,將領比前邊作戰的時候更難約束,明鎬看著也頭痛。見杜中宵不爭功,心中贊許,當下命親兵擺了酒筵慶功,杜中宵作陪。
酒至半酣,明鎬把杜中宵叫到一邊,低聲道:“學士,城已破,再在城下多留無甚益處。王則一眾賊犯,先押在這里等候朝廷處置。等到明日,你立即帶了大炮返回京城。樞密院特別交待,回京的路上要仔細遮掩,不要被人看破了行藏。”
杜中宵一愣:“怎么,難道王則還有同黨?要到別的地方追剿?”
明鎬道:“不是。貝州回京,正是契丹國使北回的路。你早走一步,在契丹使節動身之前,押著大炮回到京城。此次貝州之戰,大炮居功至偉,此是國之利器,不可示人。”
杜中宵點了點頭,明白了明鎬的意思。貝州之戰的情形,肯定瞞不過人,契丹使節必定會四處打聽大炮是什么樣子。自己提前回去,避開契丹使節,免得被他們打聽了消息去。
此次大炮雖然沒有轟塌城墻,能夠把女墻防御體系消滅,對于攻城的意義已是非凡,不是上次的槍炮可比的。樞密院年前自己試炮,得出沒用的結論,丟了一次臉,現在格外重視。這一次回到京城,只怕不會再讓杜中宵在百官面前試炮了,能夠見到這武器的,只怕沒有多少人。
城已破,賊首已拿,攻城官兵放下了包袱,這一夜人人盡興。
杜中宵微覺酒意,見王信、王凱和一眾將士暢飲不停,便向明鎬告罪,回到自己帳里。
陶十七與幾個炮手,還在旁邊小帳喝酒吃肉,痛飲歡呼。杜中宵吩咐一個衛士,把他叫進自己帳里。
叉手唱諾,陶十七道:“官人,今日大勝,你怎么不多飲幾杯酒?”
杜中宵道:“酒隨時可以喝,這幾日人人興奮,容易出事,還是自我約束一下得好。”
陶十七不在意地道:“我們都是自家兄弟,在一起喝幾杯,說些閑話,又會出什么事!”
從相州一路前來,陶十七跟幾個炮手混得熟了,都像兄弟一般,倒沒有外面那么亂。
杜中宵道:“十七,朝廷旨意,明日一早我們押炮回京。此次攻城,大炮威力盡顯,許多人都看在眼里。現如今契丹使節在京城,要防他們耳目,我們回京要隱密一些。”
陶十七喝得暈暈忽忽,聽了杜中宵的話,愣了一會,明白過來意思。叉手道:“官人放心,我自會約束他們,不要飲得爛醉。明日一早,我們收拾妥了,上路就是。”
杜中宵點頭,讓陶十七回去準備,明日不等天亮就出發。
看著陶十七離去,杜中宵在帳里又坐了一會。本來想的,過年的時候請個假,回許州把妻子和兒子接到京城來,沒想到碰到貝州之亂,錯過了。此次回京,短時間不會再四處奔波,應該讓月娘帶著兒子到京城來與自己團聚。最好在上元節前到京,一家人熱熱鬧鬧。
河東路兩年多,沒有家人在身邊,難免覺得冷清。人這一輩子,總不能只是忙忙碌碌,沒有家人的陪伴,總覺得少了些什么。不管下一任做什么官,最好不要再到邊地去,不能帶家眷實在坑人。
第二日一早,不等天亮,杜中宵便就起身,讓陶十七等人架好炮車,準備出發。
昨夜許多將領飲至凌晨,睡得正死,軍中靜悄悄的。杜中宵到明鎬帥帳外,讓親兵通稟。
入了帳,卻見明鎬已經收拾整齊,杜中宵上前叉手唱諾。
明鎬把公文交到杜中宵手里,道:“樞密院宣旨,你此次回京,一路只在驛館歇宿,不得入城,也不得拜會官員。把大炮細細遮掩,拿此公文,徑直回京城去。如果有人敢阻攔,或是要查看大炮,憑此公文命地方官府人。不得有誤!”
杜中宵見明鎬說得鄭重,急忙拱手稱是。從樞密院的安排來看,此次對大炮重視非常,保密工作做足,顯然是真當國之重器,不準備讓別人看了。
大炮雖然簡單,技術細節還是不少。沒有借鑒,一個小細節就能把人憋死。哪怕杜中宵對原理一清二楚,制火炮的時候還是經過無數次試驗,一點一點摸索出來。
從明鎬帥帳出來,杜中宵又到王凱那里告辭。
王凱一向與士卒同甘共苦,昨夜各軍中不知道飲了多少酒,現在還迷迷糊糊。聽了杜中宵的話,使勁搖了搖腦袋:“學士怎么走得如此匆忙?我還想著這兩日與你痛飲一番呢!”
杜中宵道:“樞府嚴令,不敢耽擱。我在京城坐等太尉,等到班師,再暢飲不遲。”
王凱是軍中的人,知道樞密院的命令不可違抗,只好依依惜別。
東方露出一抹魚肚白,陶十七與炮手架好了炮車,杜中宵騎在馬上,離了貝州軍營。
一路無話,到了大名府的時候,賈昌朝派人送了酒肉,為杜中宵慶功。聽說不得探望官員,不免覺得可惜。特意命了親信,帶了一封信給杜中宵,跟他商討甲骨文中一些字的意思。
相州數月,杜中宵又收集了一些甲骨,陸續運回了京城。商朝的史料缺乏,這些甲骨引起了很多官員的興趣,不少人沉迷其中,試圖解出其中文字。遠在大名府的賈昌朝,也托人描了上面文字,參與其中。
賈昌朝以經學起家,此時的訓詁名家,學問比杜中宵強得多了。杜中宵對甲骨文有些隱約印象,怎么比得了這些把典籍翻爛的人物?好在知道甲骨文記的是卜辭,再就是知道以干支紀年,依據賈昌朝已經解出來的文字,猜出了一些篇章的大致意思,沒有太過丟臉。
簡簡單單的幾頁紙,猜測意思,把杜中宵急得滿頭大汗。絞盡腦汁,附了自己的猜測,杜中宵給賈昌朝回了信。
把信寫好,杜中宵抹了把額頭的汗水,出了一口氣。自己這學問,在這個年代的文官中著實是差了些。在地方上還好,一般官員的學問也好不到哪里去,回到京城面對這些人尖就吃力了。
賈昌朝基本沒有在地方為官,大部分時間就是在京城侍讀講經,精研典籍。凡是能查到的書,幾乎全部讀過,無非是在雜學上不足罷了。杜中宵跟他交流學問,太過吃力了。
命人把信送走,杜中宵喝了口茶,心中暗道,現在看來,在京城做官著實不容易。賈昌朝還不是天資特別突出的,自己的那位同年王安石更是號稱無書不讀,過目不忘,經史子集,佛道兩家,三教九流就沒有他不知道的。這樣的人還不是一個兩個,便如三司使張方平,書只看一遍,看過就扔,全記在心里。
這些人天生一個好腦子,跟他們交流學問,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嗎。可這些人,都是天下翹楚,入不得他們的眼,官場上日子也難過。便如現在的首相陳執中,能力也強,卻被公開譏笑不學無術。
要想在官場上立住腳,就應當有自己的學問。跟這些比書本是比不過了,不說自己半路出家,從小就學也比不過他們。自己應當建立新的學問,把客場變成主場,總不會還這么吃力。
杜中宵嘆了口氣,到了今天,是應該想辦法總結些理論知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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