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大彎著腰扎籬笆,皮達從遠處搖搖晃晃過來,高聲道:“賀大郎,你扎籬笆做什么?這里住的都是我們相熟的人,難不成還怕丟東西?白費這力氣!”
賀大直起身,對皮達道:“哥哥說笑。我們這種人家,又有什么可以讓人偷?我是想過些日子,去買些雞鴨養起來,收幾只蛋也是好的。”
皮達笑道:“你果然是個做生活的!班二郎獵了一只獐子,今夜我們吃肉!劉七帶了幾個孩子到河中去抓魚,今夜我們飲酒耍樂。大家湊一湊錢,我去沽兩斤酒來。”
賀大雖然心中舍不得花錢,只是現在一切初創,要大家相互扶攜,不能離群。回到屋了取了十文錢出來,交給皮達,口中道:“這里十文錢,哥哥莫嫌少。”
皮達道:“你不怎么喝酒,拿些錢是個意思也就夠了。大郎要攢些錢,過些日子把渾家迎回來,不比我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先去了,一會你到班二郎家里去。”
說完,皮達拿了錢,大步向村外去了。
榜文揭出來,很快就有不安心給人做莊客的人到營田務投充。有人開了頭,便就形成風潮,棗陽縣的客戶,大半都跑到了營田務。剩下的那些,大多打的是替主人家收了稻子,得些收成才過來。縣里的大戶雖然百般不愿,有營田務的數千廂軍在一邊鎮著,也沒人敢公然違抗。
賀大是跟皮達一起過來的,被安排在了這個小村子,住在一起的多是史員外莊客,大家熟識。
營田務已經決定今年不種莊稼,全力平整土地,開渠修路。新投充來的人,每日做工,計口發放糧米。到了月底,按照做工多少,發給現錢,算作工錢。
以前做莊客,同樣一日不得空閑,還沒有錢發。一個壯丁一月幾百文,雖然不多,跟以前的生活相比已是天上地下。鄉下地方,物價不高,現在的日子已經讓大家心滿意足。
棗陽的條件比唐州差了許多,房子是自己建的。上面茅草擋雨,下面樹枝抹泥擋風,極是簡陋。不過這終究是自己的家,比以前睡馬棚不知道強到了哪進而去,賀大還是極為愛惜。收拾得干干凈凈,還砍了竹子,用籬笆圍個小院出來。這樣,才是個家的樣子。
周圍都是荒地,到處是樹林和蘆葦蕩,各種野味極多。每日里下了工,班二郎總帶幾個人,到處去打獵。這些獵物無處可賣,都是自己吃掉。偶爾獵到獐麂之類的大型獸類,大家便喝酒玩樂。
離著這處村子兩里多的路口,有一家小酒鋪,兼賣油鹽醬醋。方圓十幾里內的村子,都靠著那個小鋪子跟外面聯系。日子簡單清貧,大家卻過得快快樂樂。
賀大想著,如果營田務真像大家說的那樣好,下年自己開了地,就去把妻子接回來。
看看天色還早,賀大拿了鐵锨,向村外走去。村子周圍除了營田務的地,還有一部分屬于各家,算是私田。每戶大約是五畝的樣子,種些蔬菜果樹。
賀大打算,自己分到的那約摸三畝地,今年秋天種上冬麥。如果明年妻子回來,地頭閑地種上些桑樹,再種些棗栗之類。自己在外面做工耕種,家里妻子紡紗織布,才是戶人家。
同村的人,只有賀大自己曾經是小自耕農,會打算。別人下工回來玩樂的時候,賀大就去侍弄自己的地,一點一點平整起來,慢慢開荒。
農具都是柏亭鐵監產的上好鐵器,營田務貸來。賀大何曾用過這么好的農具?對這幾件鐵器愛不釋手,用這農具到地里干活,對他就是一種享受。
站在院子里,史員外對謝青道:“二郎,自你父親就在我家里做莊客,不曾虧待你們,怎么可以如此絕情?現在不要走,我加錢給你。不管怎樣,等到秋后收了稻谷,我們再做商議。”
謝青臉色鐵青,冷冷地道:“員外,我自小長在你家里,虧待不虧待,沒什么好說的。自小長大的地方,總有些情誼在,不是說走就能走。莊里的人走了大半,我還留這里,怎么會絕情?可員外啊,我在你家做了三十多年,前兩日兒子得病,借兩貫錢買藥,都不借給我!若說絕情,那也是員外絕情!”
史員外道:“何主管做事沒有分寸,當時你給我說,豈會不給你?我現在就讓主管支給你怎樣?”
謝青搖了搖頭:“現在借給我又有什么用?我兒子已經去了!可恨我眼瞎,前些日子兄弟們讓我一起到營田務,我還念舊主,沒有答應他們。若是一起去了,怎么會有今日,害死自己兒子!”
史員外道:“二郎,都是誤會!你歇息兩日,平靜了心神,我們再商議!”
一邊說著,一邊示意兒子史大慶把大門關了。
莊客們大半都走了,田可以不管,種的稻子不能不收。現在剩下的這些人,無論如何要留他們幾個月,最少把地里的稻谷收回來。不管以后怎樣,今年的秋稅衙門可沒說免,不收回稻谷用什么交稅?
謝青緊了緊包袱,對史員外拱手:“員外,數十年情誼,今日作罷。我去了!”
說完,牽了一邊妻子的手,向大門走去。奴仆無私財,莊客留去,能帶走的只有幾件貼身衣物,無牽無掛,干凈利索。
史大郎指揮著關好大門,對謝青道:“你哪里去?吃我家的,住我家的,還給你娶妻生子,豈能說走就走!今天你不要想活著出我史家的大門!你們這些賤仆,給幾分臉色就要開染坊,惹得爺爺性起,打斷你的腿!乖乖回去,老實做活!如若不然,今日就剝了你的皮給別人做個榜樣!”
謝青冷笑一聲,轉身看史員外。史員外只當沒聽見沒看見,轉身看天。
動靜太大,院里的莊客都圍了過來。他們同氣連枝,擔心謝青一家安危。
何主管見人圍上來,厲聲道:“圍在這里做什么,沒有事做嗎!都趕緊離去,不要想偷懶!”
幾個莊客默不作聲,互相看了一眼,站在那里,臉色都不好看。
“反了!反了!”史大慶氣得暴跳如雷,順手抄起旁邊一木棒,兜頭向謝青頭上打去。
若是以前,莊客吃主人家的,住主人家的,遇到這種事情只能忍了。現在不同,莊客們有更好的去處,留下來沒走的都是多少念史員外舊情。沒想到前兩天謝青家兒子重病,連借兩貫錢去看病,都被史員外拒絕了,大家已經心寒。史大慶這個時候還敢動手,人人憤怒。
見史大慶的棍子打來,謝青怒氣滿胸,抬起手一格,道:“小員外真要置人死地么!”
棍子打在謝青胳膊上,一陣劇痛。他是終日做活的人,一身力氣,棍子被撥到一邊。好死不死,恰砸在身邊妻子的腦袋上。只聽一聲悶哼,妻子直直倒了下去。
圍著的莊客一起鼓噪:“打死人了!小員外打死人了!”
謝青只覺得腦袋嗡的聲,急忙彎腰看妻子。只見她雙目緊閉,試了下氣息微弱,不由心如刀絞。
史大慶見人倒了下去,嚇得棍子掉在地上,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史員外快步上來,高聲道:“你們鬼叫什么!明明是謝青把棍子撥到他渾家頭上!先把人抬到屋里去,看看如何!你們都散了吧,此事我自會處置!”
“員外好狠的心,出了人命,還想遮掩過去!今時不同往日,我們一起去報官!”
眾莊客一起高呼,一起涌向大門。
聽了父親的話,史大慶的膽氣又壯了起來,叉腰站在路中間,高聲道:“哪個再敢咶噪,我一拳一個打倒在地!我父親是本鄉里正,哪里容得你們做亂!”
莊客中一個人高聲道:“這廝比老員外更加狠毒,沒一絲人性!朝廷律法,不得虐待奴仆,他用棍子打人,已是犯法,還敢在這里大呼小叫!弟兄們,拿了這廝,我們一起去衙門!”
話音一落,眾人發一聲喊,一涌而上,按住了史大慶。倒剪了他的臂膊,撞開大門,眾莊客押著史大慶,一起向村外走去。
看著眾人離去的背影,史員外愣了一下,心中暗道不好。謝青的妻子倒在地上,一旦告到衙門,此事必然不能善了。此時的奴仆雖然雇傭,但法律上還有所謂的主仆之義,親親相隱,不許奴仆告主。也就是不管主人做了什么違法犯罪的事,只要不是謀反,奴仆都不許去告。告了衙門治奴仆告主的罪,口供和證據概不承認。不過有一個例外,就是主人虐待奴仆,是可以自告的。
現在棍子在這里,人倒在地上,虐待奴仆確鑿無疑。更不要說,史家的莊客沒有契約,衙門怎么認定本就模糊。杜中宵答應營田務分錢糧給縣里,婁知縣去了后顧之憂,已經不是從前樣子。營田務有數千廂軍,拿人不受公吏差役掣肘,已經不是幾個月前大戶們說了算的形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