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杜中宵正在后衙閑坐,吏人來報,江淮發運判官馬遵前來拜訪。杜中宵聽了,急忙整理衣冠,迎了出來。見到馬遵,各自行禮,迎到衙門花廳。
雖然同樣是路級監司判官,江淮發運司地位遠高于轉運使司,馬遵的地位比杜中宵高一些。此時的遷轉資序,轉運判官高于知州,再遷可為提刑,而后可入三司。三司判官約與轉運使相當,而三司副使與江淮發運使相當。至于再高的三司使一級,已經是僅次于宰執的重臣,超脫于一般官員了。
不過以本官論,杜中宵遠高于馬遵的監察御史。馬遵職事重,杜中宵本官高,兩人地位相當。
到了花廳分賓主落座,杜中宵拱手:“發判前來,不知何事?”
馬遵道:“今年農閑時節,京西南路數州招集民夫,鋪設自唐州到襄州的鐵路。幾個月數州民夫用命,現在已經鋪到了新野市。前些日子,柏亭監那里有公文行來,言舊鋼用盡,鐵監諸事繁忙,如果再用那里的鐵軌,要漲價。轉運使司一時湊不出現錢,李副使與我商議,要發運司幫一幫忙。”
發運司的正式名稱是淮南、江南、荊湖、兩浙制置茶鹽礬稅兼都大發運使,總管東南六路輸往京師的漕運。兩淮兩浙往京師走汴河,如果鐵路通到襄州,則荊湖和江南兩路,則可走長江到襄州。發運司了解到鐵路的便利,積極參與,想分一部分漕運從襄州到開封府。沒想到剛修到新野,鐵監里積存的鋼鐵用盡,要求漲價,不然不再發鐵軌過來了。轉運司沒辦法,只好找發運司幫忙。
其實鐵監日日出鋼,哪里有積壓的鋼用盡這一回說法。重要用途的鋼本就是要經過時效,煉出來之后長時間放置,才能保證機械性能穩定。鐵監里一向都有大量煉好的鋼堆在那里,此次不過是找個借口漲價而已。葉清臣從三司使任上調離,現在的三司使是張堯佐,他急著出政績,把鐵監的權從轉司手中收了上去。三司直管,鐵監要上交的不只有鐵課,還有稅錢,要跟轉運使司明算賬了。
張堯佐是張貴妃的叔叔,張貴妃要抬高門第,這幾年不斷為叔叔要官,升得飛快。作為外戚,單以地位與官位來說,其實張堯佐并不離譜。張家人丁單薄,就一個張堯佐拿得出手,進士出身,既有外戚身份自己本身的資歷也過硬。張堯佐此時的地位,并不比曹皇后家的父兄子侄高到哪里去。
但此時的官員說起外戚,往往夸贊曹家的人,不斷攻擊張堯佐。張堯佐也很苦惱,明明自己做事謹小慎微,不敢張揚,怎么不管做什么都是錯的。此次做三司使,一心要做出成績來,不讓自己的侄女過于為難。三司要增加手里的錢糧,還有什么比鐵監更合適的。
這幾位外戚很有意思。張堯佐就是后世演義中的大反派龐太師的原型,而曹皇后的弟弟曹佾,則是八仙傳說中的曹國舅。
剛開始杜中宵也不明白朝中官員為何會這樣做,官做得久了就慢慢明白。張堯佐的問題,其實跟他的所作所為關系不大,最大的問題是他是文官,而且一直任重要職事。如果做武職,去管軍,張堯佐別說是三司使,就是封節度使官員也不會說什么。但張貴妃小女人心思,頭鐵得很,就是要讓叔叔在文官序列升上去。不知她是真不懂,還是自恃得寵不妥協,拼命把張堯佐向那些要害職位上安。先知開封府,再任三司使,下一步就要當宰執了,朝中官員如何容得下他。如果到個大郡做知州,舒舒服服升官,沒幾年就是升到國公,也不會有這么多人找他麻煩。
宋朝的慣例,外戚可以掌軍,可以帶兵打仗,但不能稟政,不然就會重蹈前朝外戚擅權的覆轍。外面做著宰相,宮里侄女甚至女兒為后宮之主,那還了得,皇帝居中平衡的地位都會受威脅。宰相再加上慣例不少外戚掌控軍權,整個權力結構完全變了。
了解這一點,杜中宵就知道,張堯佐在三司使上,做得越好阻力越大。政績再多,朝中官員也不允許出現一位外戚宰相,皇帝也不允許,沒有人敢承擔這個責任,開這個先例。
聽馬遵介紹了情況,杜中宵道:“原來如此。發判前來,不知要我做些什么?”
馬遵道:“轉運司現在沒有那么多現錢,發運司自然也沒有。我們的想法,是用礬抵押,或者直接用礬換鐵軌。鐵監是運判一手建起來,還請發書一封,讓柏亭監通融。”
杜中宵聽了,一時沉默不語。轉運副使李鋮不出面,而讓發運判官馬遵來,是無奈之舉。李鋮地位在杜中宵之上,又是公事,自己做不了讓下屬出面,實在拉不下面子。
杜中宵對鐵監的原則,是不管跟誰做生意,盡量只收現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做實物貿易,避免無謂的麻煩。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天,要自己去打破自己立的規矩。
沉吟片刻,杜中宵道:“發判,難道就沒有辦法,把礬換成現錢?”
馬遵搖了搖頭:“荊湖是產礬的地方,不運到京師去,如何換成錢?柏亭監那里商賈云集,收了礬也好賣出去。大不了,我們價錢做得低一些。”
見杜中宵猶豫,馬遵又道:“運判,鐵路也是你最開始建的,最知其中好處。總不能看著卡在新野市,就只差百多里到不了襄州。發運司能拿出來的,也只有鹽茶香礬之類,現錢著實沒有。”
想來想去,杜中宵嘆了口氣:“不瞞發判,我在鐵監的時候,時時跟官員說,他們做生意,不拘是誰都只收現錢。現在自食其言,有些難辦。這樣吧,我與蘇知監商議一下,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如何?”
馬遵道:“有什么兩全其美的辦法呢。時間緊急,等到秋后收了稻谷,就必須開工。不然,又要等上一年。我已上報發運使,下年荊湖漕糧不走汴河,那里連轉運倉都拆了。”
杜中宵當然不信發運倉會拆,不過,裁減人力是有可能的。
想了又想,杜中宵道:“不如這樣,我給柏亭監去書一封,讓他們先發鐵軌過來,算作賒欠。用礬抵賬終是不妥,壞了鐵監的規矩,后患無窮。”
馬遵苦笑:“可如此一來,我們還是沒錢還賬。”
杜中宵道:“不如這樣,轉運司和發運司沒錢,向民間籌款如何?”
馬遵連連搖頭:“如何向民間籌錢?就是科配抑賣,也沒有由頭啊。總不能為了修路,向路過的幾州抑配茶鹽,如此做只怕會惹御史彈劾。”
杜中宵道:“不能如此,既然是為了修路,那就向路上想辦法。不如這樣,定下期限,鐵路必須在本年秋天修通。由轉運司和發運司一起,定這條路上跑多少車,能運多少貨。現在就提前發售這些車的車票,讓商人承買。向他們允諾,什么日子裝車,什么日子運到,違約則給予補償。收上來的票錢,用來到鐵監買鐵軌如何?”
聽了這話,馬遵眼睛一亮:“這倒是個辦法!——不過,收的票錢夠么?”
“一百余里,已經用不了多少鐵軌了,應該夠的。”
張堯佐上任之后,立即下令修從襄城到開封府的鐵路,用的鐵軌算作鐵課。三司出面,效率可不是轉運司可比的,秋天之前就可以修通。鐵監要優先供應那邊,才斷掉了京西南路的鐵軌。
修到了開封府,增加的不只是運輸能力,價值也陡然升高。數日這間從襄州到開封府,節約的不只是運費,還有時間。節省了時間,大量不適合遠距離販運的貨物一下就變了,開辟出了一個廣大市場。
襄州一帶冬天還可以生產一部分蔬菜,還有水果,通過鐵路可以直接運到開封府。冬天的京城,新鮮蔬菜的價格驚人,僅這一項就可以賺取大量錢財,更不要說其他了。
開封府一百多萬人,加上沿途的州軍,鐵路為荊湖路開辟出了一個巨大的市場,商機無限。只要宣傳得好,措施得力,還愁沒有商人盯上這塊肥肉。
聽了杜中宵的介紹,馬遵連連點頭,漸漸有了信心。幾十萬貫錢,確實是個大數字,但只要民間的商人出手,湊齊其實不難。這年頭民間的有錢人,還是不少的。
商量再三,杜中宵道:“最關鍵的,是要有足夠多的運力。路修通后,上面跑的車,盡量運我們賣出票去的貨。做到這一點,就要發運司出面了。”
馬遵道:“此事倒也容易。我這便給發運使上書,由發運司上奏朝廷。以后鐵路的貨運,統一歸到發運司之下,例比汴河漕運。”
發運司掌管著京師命脈,除了沿邊帥府,是內地最重要的衙門。由他們統一管理鐵路運輸,比由各路轉運司管更加合理,也更加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