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杜中宵的話,王安石好久沒有吭聲。飲過兩杯酒,才道:“我本以為,建營田務的好處是平均田土,讓真正耕種田土的人有地,而不是在豪強手中。可聽待曉所說,此事根本不可能。”
杜中宵道:“要那樣做,辦法不多,只能夠把土地從百姓手中收上來,全部歸官有。這樣做還得配另一條,不能小戶耕種,而由官府組織衙門,統一種、統一收,最后統一平均分配。只要缺一條,平均田土就做不到。自然也就沒糧稅了,從官府從百姓手中收糧,變為官府給百姓發糧食吃。”
王安石搖頭:“怎么會如此?只要把土地分到種地的百姓手中,耕者有其田,怎么做不到?”
杜中宵道:“均田么,三代以來,數千之年間多少朝代做過此事,哪一個做成了?不要說是只把地分下去,不統一種、統一收、統一分都不行。便說均田,人力不同,每戶不同,是按人分還是按戶分?”
王安石道:“自然按戶分,及時析產,又與按人分有何區別?”
“好,按戶分。各戶人口不一,農具耕牛不同,是按每戶能種多少分,還是平均分?”
王安石道:“自然平均分。家境差一些,人力少的,辛苦些,總不會讓田土荒廢。”
杜中宵搖了搖頭:“且不說你剛才提到的人口增長,父生子,子生孫,子要娶婦,女要嫁人,這些人口變動,就以人口不變來說。地分了,后面朝廷只收糧賦,其余不管,對也不對?人生世間,形形色色什么樣子都有。有的人勤儉,有的人懶惰,有的人吃得多,有的人吃得少,有的人大手大腳一文錢也存不住,有的人生性吝嗇一文錢也舍不得多。各戶平分土地,數年之間,就會貧富有別。不想種田的人,手中又沒什么錢,總會想方設法把田給有余力的人。這是攔不住的,不許民間買賣田土也攔不住。不許買賣還可以租,租得久了有田皮田骨,形如買賣。這還是正常年景,若說到平常,那變得就更加快了,快到官府來不及知道說生什么。豐年,各個地塊總是不同,有的人家平常多得多,有的人家只比平常多一點,不同又出來了。災年更不要說,有的人家顆粒無收,有的人家不受影響。若再上有人生病,有人早夭,有人身體健康幾十歲還能做活,諸如子女嫁娶,各種世間無常事,貧富分化就更快了。這是人力所不及的事,還有那種吃喝嫖賭,作奸犯科,平分田土能堅持幾年?總不能年年平分吧?地就沒法種了。”
王安石想想,道:“那一定年歲,把田土收上來均分一番,又有何難?”
“難處大了。總而言之一句話,這樣擋不住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數年一分地,必有吏人和地方勢力人家從中上下其手,會更快地走向想的反面。所以均田,都會禁止土地買賣,這是惟一的辦法。但禁止買賣擋不住田皮田骨的皮里陽秋,最終還是會崩潰。”
王安石想的辦法,杜中宵前世都看過了,有什么稀奇?只是臨時措施,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只要允許私有制,哪怕部分的私有制,耕者有其田就是理想,實現不了。想種地的沒有地,有地的不想種地,自古至今都是如此。既想種地又有土地的,只是一部分而已。
說到這里,杜中宵嘆口氣:“介甫,人力有時而窮,必須要承認,人不能跟天斗。做不到的事情一定要去做,害人害己,害國家害百姓。就是要在不容易中找出辦法來,才是我們要做的事情。”
韓絳不像王安石那么執著,跟杜中宵接觸得多,又是來接他位置的,比較輕松。問杜中宵:“如待曉所說,這也做不到,那邊做不到,那怎樣做才合適呢?我來接本路提舉常平,吏事容易,一切皆有條例章程,多做一做看一看就明白了。為什么這么做,待曉不說,只怕我做不好。”
杜中宵道:“我也想了很久,想來想去,也只有從最根本講起了。不管朝廷還是百姓,活著都有兩件事,一件是賺錢,一件是花錢。朝廷相對容易一點,無非兩種做法,一是量入為出,一是量出為入。兩者看起來相差不多,其實天差地遠。量入為出,說明相對寬松,出項縮減余地很大。收得少了,支出相應少一點,天下不會出大亂子。收得多了,就花得多一點,算作天賜之福。量出為入就不同了,說明花銷的負擔很沉重,保證穩定有一個基本的數字,多于這個數字自不必說,收得少,百姓得利。少于這個數字可不行,支出一旦減損,就會出亂子。這個時候怎么辦呢?加稅、借貸、寅吃卯糧。本朝還有內庫,三司不時可以向圣上借貸,時間一長無非不還了。事關天下大局,圣上不借也得借。沒那么多錢怎么辦?就只好加稅、雜捐、科配、預買,兩位知之甚詳,不多說了。”
韓絳道:“這兩年待曉在京西路為朝廷賺了許多錢哪,不知寬松了多少。數年間修了那么多路,也不必加稅,不必借貸,還把以前借內庫的錢還了。”
杜中宵擺手:“馬無夜草不肥,這是突然多出來的錢,三司用起來自然寬松。過上幾年,大家都習以為常,還不是恢復從前樣子?只要量出為入,寬松就都是暫時的,朝廷缺錢才是常態。”
王安石道:“朝廷治下有百姓,有士農工商,總是有辦法可想。百姓又如何?”
杜中宵道:“都是一個道理,最關鍵的就是沒有盈余,有沒有積蓄,如何對待積蓄。對于朝廷,剛才說的營田務,其實就是有盈余時處理積蓄的一個辦法。一時收入增加,手中錢多了,怎么辦?下年減免稅賦,皆大歡喜?臨時減稅不是好事,非是圣恩,最好不用。把盈余化為本錢,先花出去。只要花的地方對,縱然一時見不到收益,拖后幾年總能變現。營田務是如此,修鐵路、架橋梁、開運河都是如此。哪怕不變現,百姓方便,百業發展,從稅賦增收上也可以賺回來。為什么淮南路要各州營田?因為你們建了商場,要賺錢了,要把賺的錢變成本錢,投到營田務去存起來,本就是常平。”
韓絳連連點頭,今天聽了杜中宵的話,他才算明白營田務和常平司的關系。營田務是常平司的蓄水池,是儲存營田務的財富用的,所以一直在杜中宵管下。錢引是常平司發的,存到儲蓄所多此一舉,當然是把現錢換成錢引,而后用來形成資本。資本產生利益是一,能夠增殖,從而財富保值增值才最重要。
說到這里,杜中宵道:“朝廷官方事務,一提你們就明白,以后自然有更多想法。不說朝廷,具體到百姓,又是如何呢?我們為官治民,總是想治下百姓吃飽穿暖、衣食無憂,為了備災荒,他們的日子越來越好,還要有些剩余。這些剩余跟朝廷一樣,是百姓的積蓄。手中存了錢怎么辦?以前用銅錢,都是把現錢或者換了金銀,放到家里。普通人家有個存錢罐,富貴人家有錢窖。這樣好不好呢?如果天下間金銀銅錢不缺,一直能買同樣多的東西,那自然沒什么。可事實不可能。子華財才說,這幾年京西路開始錢重貨缺,錢越來越值錢了,就是如此。因為地方糧食產得多了,工商發展起來了,要更多的錢。即使常平司發行了錢引,還是不夠市面所用,就變得如此了。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錢荒會出大問題的。”
錢貴貨輕,錢荒,實際都是同一個問題,通貨緊縮。實物貨幣時代,通貨緊縮是常態,一旦通貨膨脹就說明危機,甚至發生嚴重災難,這跟信用貨幣不同。實物貨幣適度的通貨緊縮,并不會影響經濟的正常發展,社會上的貨幣相當于一直有利息,貴金屬的稀缺部分代替銀行職能。所以儲蓄所除了定期,存款是沒有利息的。存在里面,物價下降,本身就相當于利息。即使開銀行,也可以無息存款,或者只提供較少的利息,不需要銀行用利息對存款保值。但嚴重的通貨緊縮,市面上現金短少,會影響工商業,特別對擴大再生產有重大影響。
杜中宵道:“這就出來一個問題,百姓把錢存起來,市面上的錢更少,錢會更貴。如此循環,市面上的錢會越來越快地到地窖里去,朝廷重新鑄錢也是來不及的。所以必須要想辦法,讓錢出來。最好朝廷有辦法,讓錢荒消失,大家都不愿意把錢存在地窖,而是交到朝廷手里。”
韓絳微微一笑:“不用說,這就是儲蓄所的作用了。與其把錢存在地窖,不如存到儲蓄所,多少有些利息。為了貪圖高息,很多人會存成定期,常平司可據定期發行錢引,市面上又有錢了。”
杜中宵點點頭:“正是如此。不是為了把錢引出來,何必花偌大精力建儲蓄所?遍布城鄉,不知雇了多少人,都要花錢來。只不過京西路特殊,哪怕建了儲蓄所,里面的現錢還是不夠多,又有其他地方的現錢運過來,朝廷年年收現錢,還是出現了錢貴貨輕。”
京西路的經濟得發展太快,哪怕有儲蓄所,發行了錢引,還是彌補不了貨幣缺口,出現錢荒。通貨緊縮并不可怕,后世美國快速發展的時候,同樣貨幣緊縮,實物貨幣難免如此。只能用錢引,慢慢擴大信用的比例,實際儲存不是一比一,提供足量貨幣,慢慢改正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