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火光沖天,姚守信對張岊道:“這是黨項在這一帶最后一座塢堡,燒掉之后,我們便就沿濁輪川回轉吧。從這里逃走的黨項人,大都去了石州、夏州一帶,聽聞那里已經點兵,不可久留。”
張岊點頭:“我們來毀這一帶堡寨,事情既已做完,自該回轉。此地離麟州橫戎堡不遠,要不多待一天,分些軍糧給他們。這么多粟米,帶回去也無大用。”
粟米是黨項軍糧中的高級貨色,一路下來繳獲的沒有燒掉。積攢起來著實不少。但在宋軍中,粟米只是普通軍糧,帶回去沒多大意思。鐵路已到火山軍,河曲路物資不缺,實在看不上這些東西。
正在這時,一個效用快馬過來,下馬叉手道:“將軍,三里外有宋軍趕來,要與將軍相見!”
張岊道:“既然來了,自然該見。不知來的是什么人?”
效用道:“說是并代鈐轄、管勾麟府路軍馬司蘇安靜。”
張岊吃了一驚:“蘇鈐轄位在我們之上,又是內臣在外領兵,自當我們迎上去。”
管勾麟府路軍馬司向由并代鈐轄兼任,屬河東路經略使司,一路鈐轄地位當然不是張岊和姚守信能比的。而且張岊本就是麟府路駐泊都監,蘇安靜是他的頂頭上司,不敢怠慢。
帶了親隨,張岊與姚守信向東而來,沒多遠,便迎到了前來的麟府路兵馬。
翻身下馬,張岊與姚守信迎上前,到蘇安靜馬前叉手:“我等見過蘇鈐轄!”
蘇安靜急忙下馬,上前拉住張岊的手道:“如何敢當?二位帶兵遠行數百里,幾日內破濁輪寨,焚西賊寨堡二十余,為天大之功。我得經略相公軍令,帶兵嚴守邊境,防西賊潰兵竄犯。今日得消息,二位已攻破附近賊人寨堡,特帶酒來與二位慶賀!”
說完,命手下抬了酒來。取出大碗,倒了兩碗給張岊和姚守信,自己端了一碗,高高舉起:“此碗酒為二位將軍賀!西邊賊人寨堡盡毀,麟府從此無憂!”
三人飲了酒,隨從收了碗,張岊謝過,吩咐士卒過來把酒抬走。
這一帶的二十余座寨堡,平常駐不了多少兵馬,最重要的作用是作為黨項進攻麟府路的基地。黨項大軍從興慶府來,穿過千里大漠,沒有寨堡休整,人困馬乏沒有進攻能力。沒了這些寨堡,麟府路從此安全,不再受黨項大軍威脅。
麟州地處黃土高原與沙漠的交接地帶,向西土地漸平,有河流經過的地方,可開墾耕地。宋朝依慣例,兩國交界處設為禁區,不耕不種,黨項多年侵耕形成這些堡寨,成了麟府路的心腹大患。麟府路的糧餉從河東路運來,沿路地形崎嶇,損耗巨大,只能支持少量的駐軍據險而守。從與黨項開戰開始,便就有多次放棄河外三州的動議。這次把黨項的堡寨徹底摧毀,才算真正讓麟府路安全。
進攻這一帶,明顯是麟府路出兵方便。只是他們用不來野戰火炮,對寨堡沒有辦法,才由河曲路出兵。這話不好直接說出來,韓琦的命令,只是讓蘇安靜謹守。
三人回到河曲路大軍駐扎處,蘇安靜看著廢棄的堡寨里熊熊大火,嘆口氣道:“煞是可惜,好好一座堡寨,攻下來只能廢棄。這里地勢平坦,不能防御西賊。”
張岊道:“鈐轄說的是。這些堡寨賊人占得,我們卻占不得。石州賊人,太易過來搔擾。”
宋軍在這里不能駐扎大軍,而且增援不易,是雞肋之地。
三人在交椅上坐下,蘇安靜問了張岊這幾日的戰況,聽說窖里挖出來的糧食全部燒掉了,不由嘆息道:“太過可惜。麟州軍糧全由并代運來,價錢昂貴,不如送給麟州。”
張岊道:“燒掉的軍糧,全是大麥、青麻子之類,只合作馬料。得到的粟米,鈐轄帶回去,作為你們軍糧。我們回金肅軍還有數百里路,帶著不便。”
蘇安靜聽了大喜:“如此謝過二位。天寒運糧不便,麟州這些日子糧食不寬裕。”一邊說著,一邊心里可惜燒掉的那些糧食。馬料怎么了?麟州的馬料也是從外州運來的。
兩軍會合,蘇安靜又帶了酒來,張岊吩咐軍中取出路上帶的牛肉羊肉,用大鍋煮了,與蘇安靜的兵士分享。戰事已經結束,官兵盡情享用酒肉。
張岊、姚守信和蘇三靜三人圍著一塊大石,算作桌子,上面擺了酒和兩個大肉盤。喝了口酒,張岊吩咐取了面餅過來,分給蘇安靜,道:“這是我們路上的軍糧,白面制成,烘得極透,可放一二十日而不腐壞。只是戰事順利,每過寨堡都能得到糧食,一直到今天都沒動用,早干得透了。鈐轄,這餅泡在肉湯里極是美味,你也一起嘗嘗。”
蘇安靜接了面餅,拿在手里如同石頭一樣,道:“何必如此麻煩?這餅如此干硬,不如路上帶著粟米,煮了豈不比這好下咽得多?”
張岊道:“這些軍糧,是防趕路緊急,沒有時間埋鍋飯。里面加得有鹽,泡開即可以吃,其實極是方便。對了,我們帶的還有肉干呢,都是一樣意思。不想這一路上都有鮮肉,只好原樣帶回去。”
牛羊趕著拖慢速度,路上繳獲的全部宰了,每到晚上都有熟手做成醬肉和醬骨頭。只有馬匹和駱駝等牲畜,用作駝畜,運輸繳獲的物資。每天最少攻一座寨堡,多時一天攻破四五座,張岊和姚守信兩軍每天都有新鮮肉,自己帶的肉干,路上制的醬肉,全部成了存貨。
把干餅泡在湯里,兩人飲了酒,撈起來放在口里。這餅耐泡,滿滿的湯汁,依然有嚼勁,味道出乎意料地不錯。蘇安靜吃了奇道:“不想這干餅,看起為難入口,泡過之后卻是美味非常。”
姚守信笑道:“這有個名目,經略稱為羊肉泡饃,本就是美味。其實何止羊肉泡了好吃,用牛肉湯泡了一樣好吃。只是本朝自來禁殺耕牛,牛肉湯也只能當作羊肉湯來賣罷了。”
幾人一起大笑,吃肉飲酒。
宋朝不止是禁殺耕牛,大牲畜一律禁,牛、馬、驢、駱駝都不能作為普通肉食。不過天下從來不缺賣牛肉的,京城里馬肉公開在賣,馬驢本來管的就不如耕牛那樣嚴。
入夜,駐地點起了無數堆篝火,士卒分派了守衛人員,其余人盡情圍著火堆享用酒肉。高強度的戰斗之后,終于迎來了放松的時候。
不遠處的小山包上,李三狗紅著眼,看著不遠處歡鬧的宋軍,對身邊的梁三錘道:“不想河曲路的兵馬如此強勁,夏國堡寨,都如泥糊的般,對他們全無阻礙。我們帶著族人投來夏國,沒了這里土地,以后如何過活?倒不如當時忍得一時之氣,在河曲路快活!”
梁三錘道:“說這些有什么用?莫忘了你曾經掠漢人為奴,留在河曲路非死即流!現在只能既來之則安之,以前的事不要提了,渡過現在難關要緊。帶著族人到了夏州,那里的守將卻讓我們回來察看宋軍動靜,顯然不安好心。我們不要露了行藏,只管看著宋軍退去,回去報了就好!”
李狗兒道:“我也覺得那夏國守將不安好心,只是想不出道理。”
梁三錘冷哼一聲:“有什么想不出來的?我們此來,路上出事沒了性命最好,平安回去,他不定還要安個什么罪名,害我們性命。我們沒了,就此吞并了我們的族人,這不明擺著!”
宋朝是編戶齊民,對黨項部族人口沒有興趣,夏國境內的黨項可就不一樣了。人口就是財富,他們又是不同族,把首領除掉,吞并人口,不知多少人打這樣的主意。
李狗兒嘆了口氣,看著遠處跳動的篝火,心中五味雜陳。現在后悔也晚了,回不去了。沒出來之前只是可能吃官司,現在回去叛國罪逃不掉。河曲路這位經略,下手太狠,連點念想都不給人留。
沉默了一會,李狗兒對梁三錘道:“如此說來,此次我們豈不是沒了活路?”
梁三錘道:“現在由不得我們,只盼國相舍不得這一帶每年收的糧食,點起大軍前來。有大軍從興慶府來,附近的守將不敢奈何我們。寨堡都被拆了,國相要重找人屯田,就用著我們了。”
聽了這話,李狗兒松了口氣,拍著沙堆道:“這么多土地,一年收多少糧食!國相如何放手?他一定不會放手的!那里重新開地,必然用到我們!你說,是也不是?”
一邊說著,一邊推身邊梁三錘的肩膀。
梁三錘沒有說話,一雙眼睛,死死盯著下面圍著火堆喝酒吃肉的宋軍。
哪個知道國相沒藏訛龐會怎么想?這里是他私財,當然不愿放棄,但出動大軍可不容易。更何況這里是他家私財,南邊夏州附近也有他的部族,誰知道他會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