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章閣里,趙禎來回踱步,不時看一眼旁邊案幾上的字。十幾幅字擺在上面,寫著的,正是河曲路軍城中各個軍校的標語。王拱辰回到京城,面稟之后,今天趙禎招集了幾位翰林學士到天章閣議事。
翰林學士正常編制六人,資歷最久的一人為翰林學士承旨,地位最高,此時為曾公亮。其余在學士院供職的,除了本官是中書舍人外,帶知制誥。如果在外供職,則不帶知制誥,翰林學士實際是職名。
此時在學士院任職的翰林學士四人,孫抃有事,今夜由曾公亮、王拱辰和趙概在旁。
踱了好一會步,趙禎指著案幾上擺在一起的步兵學校里的幾幅標語,對侍立在側的三人道:“步兵校里的這些,言語淺近,多用怪詞,諸卿如何看?”
王拱辰道:“陛下,這些立在校里的牌子與馬、炮兩校相比,確實淺近些。微臣以為,河曲路軍校中選學員,步兵校里的人相對識字少些,又少讀書,故言語淺顯。”
趙禎點了點頭,又道:“那這些怪詞又是怎么一回事?讀起來甚不順口。”
王拱辰道:“杜節帥是白起建起來的營田廂軍,依著軍中槍炮用法,一切草創。這些怪詞多是在編練營田廂軍時,習以為常,最后沿用下來。”
曾公亮道:“營田廂軍本是河邊拉纖之人,終日勞苦,不識詩書。編練新軍時,其中讀書識字稍有知識的,又選到馬、炮兩軍中去了。剩下在步軍的這些人,大多識不了幾個字,慣常就用俗語俗字。”
趙禎點了點頭,又到案前看了一會,道:“杜太保諸般都好,聽說閑時也喜讀書,可作賦寫文章的本事,著實讓人一言難盡。其余兩校在路邊立些警語,讓在里面學習的人時時警醒,此是好事。惟有步兵校里這些,看著透出一股怪味。諸位得閑,能幫著改一改最好。”
王拱辰捧笏:“陛下,微臣在河曲路的時候,也試著想改掉這些。可不管用什么新詞,改成什么樣的句子,都失了原來本意。微臣以為,河曲路軍校出來的軍官,天生帶著這股怪氣。這不是壞事,正是他們的這種怪氣,才特別能打,與其他軍官不同。”
趙禎站在案前,看了一會,道:“軍中警語,言簡意賅,雖然簡單明了,應該查之有據才是。你們看這些,于古籍中無據,語句甚是淺俗,意思也難讓人理解。”
王拱辰道:“河曲路時,微臣問過杜節帥。節帥言,當時隨州編練新軍時,一切草創,什么都是從頭開始。不只是不知規制,軍中也無合適軍官,當時為了盡快成軍,用的是這個辦法。即不斷地招營田廂軍到軍中應役,一邊學一邊練,一邊考。考的內容是平時學與練時總結出來的,有用的留下,沒有用的則合去。當時軍中冊子,實際上是所有曾在軍中服役的人,一起想出來,又一起刪改出來的。不但是留在軍中的人出了力,淘汰的人也出了力。這就是步兵校中這句話,在學習與實踐中,發現規律,認識規律,理解規律,掌握規律。用杜節帥的話說,這就是河曲路軍校的原則,軍官入校中學習,不只是知識,更重要的是理解、掌握戰爭中的規律。學習的方法,就是另一句話,在學習中實踐,在實踐中學習。所以河曲路軍校,除了學習,與學習并重的還有實際帶兵、演練,諸般種種。杜中宵曾評點軍中人才,說起自己在隨州的時候,隨著營田廂軍北上,出了不少將領。不是因為那個時候人才多,而是因為那時一切草創,只要是人才就可以快速上位。要新的職位上不斷學習實踐,步步上升。節帥用了個粗俗的比譬,隨州時如同一個人正長身體的時候,吃的多拉的多,人的身子長得特別快。等到河曲路再開軍校,入校的軍官們都帶職級,升與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反而沒有當時那股朝氣。”
聽了這話,趙禎與曾公亮和越概都笑。比譬雖然粗俗,倒是形象。隨州練兵,軍中所有的職位其實都空著,只要表現優秀,可以一路上升。姚守信、十三郎等人,就是這樣升上來,河曲路大戰之后,現在整個宋軍之中,他們依然是最優秀的騎兵和炮兵將領。
戰后整訓軍隊,雖然有軍校,卻沒有了當時的條件。大量入校的軍官,本有官職,學過之后,大致按他們原來的官職編入軍中,難免良莠不齊。
趙禎想了想,道:“太保話雖粗俗,道理卻是不錯。沒有當時隨州的快速升遷,河曲路的幾個方面大將,要多少年月才能升到現在職位?現在京城軍校辦學不力,除了教不得法,里面學習的,由于帶著本來官職,出來之后都要升官,提舉軍校也是難辦。”
趙概道:“陛下,現在入了軍校,出來必定升官,本就不合理。有的將領,在里面學了,確實學的不好,不適合為軍官。出來之后全部編入軍中,失了選汰之意。”
趙禎在案后坐下,道:“那又該如何呢?如果軍校中學得稍差,便行裁汰,不是太平美事。”
眾人沉默。這話說到底,皇帝要對軍隊示恩,到軍校學上一段時間,出來反而降官,甚至是被軍中淘汰,難免就會有怨言。這鍋皇帝不背,最好有官員出來背黑鍋。官員又不傻,哪個肯背這種黑鍋。
王拱辰道:“微臣以為,如河曲路軍,對軍中的軍官細分是個辦法。只要讀書識字,在軍校中能學到知識,沒有大的過失,可以不做指揮官,做庶務官,一樣升遷。”
曾公亮道:“一旦如此,就失去了做指揮官的機會,有幾人愿意?軍中不為統兵官——”
說到這里,曾公亮搖了搖頭。既然明確了軍中指揮官自成體系,高人一等,被排除這個體系誰都不愿意。特別是禁軍的傳統,統兵官掌一切大權,推行難度更大。
一時沉默。過了好一會,趙概道:“陛下,微臣以為,既然指揮官自成一系,不如,就仿先前武舉例,考中了的做指揮官,考不中的學出來做庶務官。”
曾公亮道:“那就不是武舉人,而成了武進士了。”
趙概和王拱辰一起點頭。舉人跟進士的差別,不是等級,而是出身。等級影響一時,出身則伴隨整個仕途。指揮官自成一系,如果靠考出來,實際就成了軍隊中的科考。考官中的進士一樣,有了出身。地位比別的軍官高,升官比別的軍官快,成了一個單獨的群體。
趙禎思考良久,道:“此法未必不可行。此事下兩府集議,朝臣各抒己見,如果可行,就少了許多麻煩。軍校本就是為了選拔精兵良將而設,行科考,也沒什么。”
曾公亮、趙概和王拱辰一起稱旨。這一個改變,涉及到的很多。沖擊最大的,就是現在的禁軍升遷選汰體系。以前是精兵選入諸班直,諸班直在皇帝左右,也有考試,而后升官或外派。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