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沙城里,吳中復和王從善兩人相對面座。一邊喝茶,一邊看著窗外蕭索的景色,說著閑話。
放下茶杯,吳中復道:“閣長,到了這里也有十余日了,覺得如何?”
王從善道:“御史說狄太尉軍中嗎?以前我也曾經在外典軍,說實話,狄太尉軍紀森嚴,各部無不聽命,遠非以前我在軍中的時候可比。”
吳中復點頭,又搖了搖頭:“若說與以前相比,確實軍紀森嚴。不過,現在不同。我聽人說起過河曲路軍中,也到軍校里聽過他們講課,都不現在看到的樣子。更加不要說,除了軍中,大軍占的地方,劫掠民財的事情所在多。而且,軍中沒有允百姓投告的地方,軍紀可說不上一個嚴字。”
王從善點了點頭:“這也是實情。就說鳴沙城里,自從大軍進駐,外面的店鋪都被強占,連做生意的人都沒有。聽說其他地方也是如此,便如韋州,城破之后被軍中搶掠一空。”
吳中復道:“現在朝廷對于軍紀,要求繳獲要歸公,士卒原則上作戰時不得有私財。可實際上哪里能夠做到?一旦破城,必有劫掠,軍中管得不嚴。便如青崗峽,戰俘為何反叛?便是將領強占人妻,被寨主帶人突然殺出。這種事情,又只是一個青崗峽有?”
王從善點了點頭,過了一會道:“御史,事情就是如此,沒有什么稀奇。只是,我們接下來要如何做?狄太尉已互了靈州城下,我們是要讓他約束軍紀,還是就此回京?”
吳中復看著外面蕭瑟的寒風,吐了口氣,道:“出京的時候,中丞特意叮囑我,到了前線,要多聽多看,但是少說話。當時不知道中丞的意思,現在卻有些明白了。三十萬大軍,我們如果直接讓狄太尉改變做法,怎么可能改變得了?一個不好,惹怒軍中,還會平白生出事端。事情查得清楚,再在這里待下去沒什么意思了。不如跟狄太尉知會一聲,我們就此回京吧。”
王從善點了點頭。他此次奉命與吳中復一起來,是作為皇帝耳目,知道前線形勢。現在已經知道得清楚,確實沒必要再待下去。自從三川口一戰,黃德和不戰而逃,反誣劉平降敵,內侍在前線便就受到官僚的抵制。臨行前,皇帝再三告誡,此次以吳中復為主,不要自己拿主意。
吳中復飲了口茶,道:“若說狄太尉軍中,以以前的禁軍來看,其實軍紀算不上差。但如果跟河曲路大軍比起來,卻又差得太多了。韓琦從星星峽一路東來,歷兩千余里,破城無數,卻從沒有卻從沒有這樣的事情。前幾日我們過河,看了韓太尉軍中,便就秩序井然。而且,韓太尉軍中作戰就是作戰,從來沒有聽說開拔前要先發錢這回事。這邊就不同,三十萬大軍,三個月間可是發了不少錢。聽說要攻靈州,還要朝廷特意送錢來,不然大軍難進。”
王從善搖了搖頭:“禁軍作戰,自立國以來就是如此,倒也不是狄太尉軍中特殊。韓太尉的趙滋所部,本就是從營田廂軍而來,規矩跟其他軍隊當然不同。”
吳中復嘆了口氣:“罷了,這種大事,我們也不能夠說些什么。都一一記下來,因朝如實稟報就是了。朝中如何處置,就不關我們的事情。”
王從善笑了笑:“御史如此說最好。其實青崗峽戰俘反叛又有什么?若是以前,只要統軍將帥及時派兵剿滅,又哪里會有人說些什么。只是現在不同,但到底哪里不同,還是大臣們說了算。”
吳中復點了點頭。到前線十幾天的時間,自己終于明白了杜中宵臨行前,特意叮囑自己的苦心。禁軍整訓數年,其實大部分習慣都沒有改掉。便如開拔要錢、作戰要錢,打敗了安撫人心要錢,打勝了鼓舞士氣更加要錢,怎么一時改得掉?
軍隊在駐地好好的,憑什么要來作戰?當然是錢。作戰的軍隊,就是要比一般的軍隊能夠得到更多的錢。就是趙滋所部,作戰時也有補貼,不過是統一發放,不再像從前一樣用錢激勵罷了。狄青的軍中不同,還是以前的規矩,先發錢,再說其他的。
軍隊的紀律,一旦與錢沾在一起,很多事情就說不清楚了。便如繳獲歸公,在用錢激勵的軍隊里根本不可能做到,那本就是參戰將士的福利。繳獲能夠進自己的腰包,那么戰勝之后,敵人的錢當然也就是自己的錢。財物如此,那女子為何就不是如此?
說到底,在舊的禁軍中,青崗峽的事情是正常的,戰俘作亂只是意外。御史來了又怎么樣?軍中就是這個樣子,只能看看,而不能說什么。
站起身來,吳中復看著外面蒼茫的大地,一時沒有說話。離開京城的時候,自己曾有萬丈豪情,覺得前線軍中若是有違反朝令軍紀的地方,必親手矯正。等到真來了這里,知道這里的情況,卻又覺得無可奈何。軍隊做得有什么錯?這本就是軍隊的樣子。
王從善道:“御史不必憂心,我等來這里,不過是查清青崗峽之亂到底因何而起。現在知道了,引起亂事的卜勝也已死于軍中,回去稟報就是。”
吳中復苦笑:“閣長說的不錯,我們回去稟報就是了。我只是想不明白,為何趙滋所部,就是這個樣子。他們不要開拔銀子,卻比哪支軍隊走得都遠。戰勝了不需要發賞錢,依然士氣百倍。反倒是這里軍中,事事要錢,作戰花錢無數,作戰卻遠不如趙滋一軍。”
王從善道:“這只能說,杜中丞帶軍,確實非其他將帥可比。同樣是韓太尉帳下,劉太尉所部就不如趙滋,這里軍中的規矩,那里大多都有。聽說初破西壽監軍司,劉太尉還想改變以前的做法,惹得軍中嘩然。直到發錢,軍中才平靜下來。”
吳中復點了點頭:“是啊,很多事情,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就難了。現在朝廷兩路進軍,趙滋所部軍功第一,花的錢卻遠比其他的軍隊少。都是打仗就是打錢糧,這錢糧到底怎么花,卻大有講究。”
杜中宵開拓河曲路,在京中有許多傳說。后來整訓,全套的教材都獻給了朝廷,包括吳中復,朝中許多大臣都看過。看得多了,就覺得其實沒有什么。哪里知道,整訓數年,真到了前線,兩軍還是有這么大的差別。只有親自看過,才知道這種差別到底有多大。
狄青軍中很難設置計置糧草官,依然跟以前一樣全委統兵官,形不成自上而下的補給體系,跟這種傳統就有關系。軍中的錢糧不只是保證吃飯,更重要的,是要給他們發賞。僅僅計置糧草,怎么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