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新人在房中言笑晏晏之際,房梁之上早有宵小之輩穿行。
倏忽,一縷青煙自紙窗的小洞吹入房中。
庾遙察覺有異,暗暗說了一聲:“大事不好!”一只手掩住口鼻,另一只手施展出一招“排云渡月”,將幼薇推入床帳之中。
幼薇起身斜倚在帷幔深處,不敢動彈。
那邊廂庾遙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熄掉了房間里的全部燈燭,躲在暗處。
半晌之后,軒窗大開,兩名身著夜行衣的賊人跳入房中,悄悄地往床邊摸了過來。
庾遙看準時機,在暗中偷襲二人,一番掌力較量之后,其中一人當場斃命,另一人也被庾遙鎖住咽喉。
“幼薇,掌燈。”
幼薇驚魂初定,這才下得床來,將床邊的一個高架燈燭重新點燃。
燭火搖曳,只見地下一具尸體,形狀駭人。
庾遙一手鎖著另一人的咽喉,另一手撕去掩住容顏的面紗,卻不想是個嬌俏的妙人兒。
幼薇也吃了一驚,不禁出聲道:“竟然是個女的?”
庾遙對那女子道:“說,誰派你來的?”
那女子粉面桃腮,不為所動。
庾遙道:“你們這些鼠輩以為先用迷煙將我迷暈便可成事,豈不知我庾氏在這亂世屹立幾百年不倒,并不是平白無故的。”
庾遙開啟雙唇,舌尖送出一顆溫潤細膩的明珠,復又收回。
“這便是文犀辟毒珠,庾氏先祖淘盡東海,方得一斛,后世子孫均得此庇護,可解百毒。”
幼薇道:“原來如此!可是我為何也未被迷暈呢?想必定是玲瓏骰的功用了!”
庾遙再一用力,那女子的性命便只在手指的開闔之間。
“還不說?”
忽然,二人只見她頜面狠狠一用力,少頃便從嘴角匆匆滑下一股濃濃的鮮血。
庾遙驚嘆道:“不好,她服毒自盡了!”隨即松開了手。
那女子的身子飄搖無依,便那么枯萎下去。
幼薇驚得睜大了雙眼,問道:“是誰想置你我于死地?”
庾遙若有所思地說道:“這女子面容清麗,絕不是尋常刺客,一定大有來頭。我料想應該是皇后的人。”
幼薇道:“皇后為何要下此毒手?”
庾遙道:“當今皇上與永安名義上是義兄妹,實際上是表兄妹。永安其他的兄弟姐妹均早早遭遇不測,被漢隱帝所殺,皇上向來對這個唯一的妹妹愛護有加。可他們畢竟不是親兄妹,皇后善妒,一向與永安水火不容。可是我也想不到即便是永安已經出嫁,她也不肯罷休。”
幼薇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在宮中皇后每每與我親近,皇上都會派心腹內侍陪著。我只當她是個溫柔敦厚的嫂嫂,想不到居然是個佛口蛇心、陰狠狡詐之徒。”
庾遙嘆息道:“皇后忌憚永安已非一兩日了。從前先皇在世,永安萬千寵愛于一身,而她只是東宮太子妃,權柄不在握,自然難以下手。如今看來,新皇即位,也時刻提防著她有什么異動,宮中難以下手,這才出此下策,派刺客入庾府刺殺。”
幼薇道:“皇后好生狠辣!都說娶妻娶德,娶妻娶賢,更何況是母儀天下的一朝皇后?為何先皇會容許皇上娶這樣的毒婦?”
庾遙道:“這位符皇后,并非等閑之輩。她出身將門世家,祖父符存審,位列晉太祖帳下十三太保之九,功封秦王。父符彥卿,存審第四子,位至魏王。大周先帝原是統領全國兵馬的大將軍,與符彥卿是舊相識。符家在戰亂中被滅了門,符彥卿這一支就只剩下兩個孤女。先帝憐憫故人之女,便將她們收為義女,養在圣穆皇后,也就是永安的生母柴皇后的膝下。后來也許是小兒女日久生情,也許是見他們年貌相當,先帝便有意撮合,就做主讓他們成婚了。”
幼薇道:“原來如此。可如今刺客已死,我們該怎么辦?不如面奏皇上,請他做主。”
庾遙道:“萬萬不可,皇后乃是大氏族的閨秀,符氏一族還有很多人在為大周效力,皇上不會不顧朝綱。而且若是讓皇后知曉,難保她不會一計不成,再另尋辦法。”
突然庾遙笑著對幼薇說道:“天意!此乃天意!我們便將這二人容貌毀去,換上喜服,充作你我。而我們連夜上路,往玲瓏山而去!”
幼薇道:“如此一來也太過殘忍,這女子好好的一張俏臉這么毀了可太可惜了。而且即便別人都以為我們死了,皇后豈會不知她派出的人有來無回?”
庾遙搖頭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論生前如何美貌,死后也是萎于泥土。他們二人行刺公主和駙馬,敗露之后肯定還會牽連家人,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況且皇后只是忌憚永安,未必就想殺之而后快,若她知曉你我已遠遁,不會再對她構成威脅便會罷休了。”
幼薇道:“有的有理,那一切便聽憑遙兄安排。”
庾遙妥帖安排了家中諸事,還將如何隱瞞朝廷、官府的查驗等事一一教與了心腹小廝。
隨后二人連夜收拾金銀細軟,打點行裝,天還未亮便抽身離去。
新晴原野曠,極目無氛垢。
郭門臨渡頭,村樹連溪口。
天色變亮時,庾遙、幼薇二人已置身城外田野之中。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路上,幼薇一直咀嚼著這兩句詩。
“越讀越覺得精妙絕倫!”
庾遙笑道:“你倒是說說看,哪里精妙?”
幼薇道:“骰子乃是骨頭做的,后一句便說道入骨相思,意境渾然天成,真是好詩!”然后又道:“遙兄家學淵源、才華橫溢,如今又是駙馬之尊,前途不可限量,竟然肯舍棄一切,如此高岸深谷的情義,不知該如何報答。”
庾遙苦笑道:“生逢亂世,無論在江湖還是廟堂,能夠存留此身便是萬幸了。幼時我曾與永安品評天下大勢,永安說,如若有朝一日天下初定,四海安康便陪我回江南一游,遠赴江寧,一嘗庾家先祖終身之憾。”
幼薇不解地道:“江寧?”
庾遙長舒一口氣,說道:“不錯!江寧。庾氏先祖諱信曾作哀江南賦,名動神州,流傳后世。另有名句‘南登廣陵岸,回首落星城。不言臨舊浦,烽火照江明。’先祖雖迫不得已出仕北國,卻終其一生都想回到故里。江南大好風物一半都聚于江寧,真真兒是經書日月,粉黛春秋。”
幼薇笑道:“好!既然如此,待我們尋得玲瓏骰,若永安公主重歸此身自然由她陪你回江寧,若未能成功,我答應你,必陪你一睹江南紅塵煙雨。”
庾遙笑道:“一言為定!”
永安長公主剛嫁入庾府便遇到刺客,并與駙馬雙雙遇難之事第二日一早就傳入皇宮。
生逢亂世,活命不易。
只說近些年的事情,梁太祖朱溫被兒子朱友珪弒殺,隨后廢帝朱友珪遇政變被殺,末帝朱友貞亡國被殺;唐莊宗李存勖被亂軍射死,明宗李嗣源病中受驚而死,閔帝李從厚被廢后用繩子勒死,末帝李從珂國滅自焚而死;晉高祖石敬瑭憂憤病死,少帝石重貴國破被俘獲擄劫至契丹。
至于大漢隱帝劉承佑,少年魯莽,不堪被臣下壓制,因而猜忌大將軍郭威,趁郭威前往鄴城,將郭威留在京中的家眷殺死,因此導致郭威造反,帶兵攻入汴梁,篡漢自立,建立大周。而劉承佑也兵敗被殺,年僅二十一歲。
皇帝的性命都這般不值錢,更何況是區區一個公主的死,貧病交加的百姓連議論都沒多少精神,轉眼便忘了。
而此時大周的皇帝無暇他顧,大漢、契丹、吳越、清源等虎狼環伺,不殺出一條血路,便是被瓜分蠶食的命運。
更何況,他初登帝位之顯德元年,大漢便開始勾結契丹意圖南侵。
只是,永安長公主遇刺不久,大周宣懿皇后符氏也因病逝去。不久之后,皇帝改立大行皇后的親妹妹為繼任皇后,人稱小符后。
不知不覺,二人行路已有月余,已到達大漢境內。
玲瓏山山路崎嶇,蜿蜒曲折。
他二人爬到高處,仿佛撥開云霧見青天,終于遠遠望見一座斑斕的殿宇。
此時,一隊巡行的小廝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將他二人團團圍住。
“來者何人?竟敢擅闖玲瓏山!”
庾遙道:“誤會誤會,各位大哥,請向少莊主通報一聲,在下余姚,攜舍妹到玲瓏山莊,乃是為了與少莊主以文會友,萬望行個方便。”
說罷便遞上了名帖。
小廝們面面相覷,溫氏一族的文才聞名遐邇,大漢全國未有出其右者,還從未有人膽敢以詩文討教。
為首的一人說道:“既然公子有此心志,想來也不是等閑之輩,請在此稍候,容我等稟報少莊主。”
少頃,山上飄下一個少年,約莫十八九歲年紀,面如冠玉,行如朔風,清雅異常。
“此余便是彼庾!早聽聞過庾兄的大名,內心仰慕,仿佛神交已久,不想今日終于得見。”
少年微笑著開口,十分熱絡。
庾遙也作揖笑著回道:“見過溫兄,觀溫兄的身量形容,正如我舊日所思所想,好一個清俊的少年郎。”說罷又介紹道:“還未及與溫兄介紹,這是舍妹,閨名幼薇。”
溫蒼暗暗打量幼薇,心中已明白了幾分,一邊回禮一邊說道:“庾家小姐有禮了。”
幼薇恭敬地回了個禮。
溫蒼連連作揖,說道:“怠慢之處還請見諒,庾兄,庾小姐,二位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不如先隨我至內堂敘話。”
庾遙笑道:“客隨主便,恭敬不如從命。”
溫蒼于是引著庾遙和幼薇進了玲瓏山莊。
路上所遇之仆婦、小廝無不恭敬致禮,然后肅立一旁。
一一穿過外跨院、蕪廊大門、內花園之后,連庾遙也不禁對玲瓏山莊的亭臺樓閣,雕梁畫棟,堆金立粉暗暗稱奇。
內堂中,賓主盡皆落座。
婢女流水一樣地捧來精致的茶點。
干果、鮮果、蜜餞,不一而足。
溫蒼吩咐下人道:“去請小姐前來與貴客相見。”然后又對庾遙道:“聽聞庾兄已貴為大周當朝駙馬,而且新婚當夜便遭遇刺客,如今怎地會攜妹出現在此處?”
庾遙道:“溫兄見笑了,迎娶公主本是喜事,不料卻引來殺手,也是我福薄不能消受美人恩,因此僥幸逃出生天之后只能改名換姓,遠走他鄉。”
溫蒼道:“既然如此庾兄放心住下便是,玲瓏山是個世外之地,朝廷的觸角伸不到此處,最為安全。你我二人雖然從前未得相見,但是祖祖輩輩親厚有加,如今兄臺有難處,便在玲瓏山莊暫避風頭,不必客氣,只當是自己家的后院罷了。”
便在此時,一陣環佩的叮當聲響由遠及近,庾遙和幼薇心中明白,這便是溫家大小姐溫黛駕到了。
溫蒼迎上前去,笑著說道:“妹妹,快來見過庾兄和庾小姐。”
溫黛盈盈淺笑,輕輕施了個禮,說道:“見過庾家兄長,庾家姐姐。”
庾遙和幼薇暗暗打量,只見溫家小姐雖然年紀尚幼,稚氣未脫,但是她長了一副細長臉面,高挑身材,更兼通透慧黠的靈韻,眼角眉梢俱是神采。
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
幼薇早聽聞溫家小姐小小年紀就文武雙全,如今相見竟然容貌也如此出挑,不由得暗暗羞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