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寒暄之后,忽然有一管家模樣的人來回稟道:“少莊主,大小姐,夫人遣棠叔過來了。”
話音未落,一群青衣仆從出現在門口,為首的是一位須眉老者。
只見他獨自徑直步入內堂,其余的人畢恭畢敬地候在門外。
溫氏兄妹紛紛起迎,說道:“棠叔安。”
須眉老者面無表情地回道:“少爺、小姐安。”說完轉向庾遙二人微微作揖,然后說道:“見過二位貴客。老朽戴萌棠,替我家夫人打理山莊瑣事多年,貴客若有需要,只管吩咐。”
庾遙見他排場不一般,不敢怠慢,只得作揖回禮道:“不敢不敢,叨擾了。”
幼薇心里也添了一絲疑影兒。從前聽庾遙講過,玲瓏山莊如今的莊主溫舉凡的夫人姓戴,這老者也自稱戴萌棠,難道卻是從娘家帶來的管事?這溫老爺待夫人可不是一般的寬厚啊。
只聽那老者又道:“莊主和夫人聽聞有故交之后駕臨山莊,特意吩咐明日在曉仙謠設晚宴款待貴賓,還請二位貴賓撥冗光臨。”
庾遙客套道:“有勞您回稟莊主和夫人,我兄妹二人多謝盛情,明晚一定如約赴宴。”
老者道:“庾公子客氣了。”說罷又作揖,然后便帶著人離去了。
如此一來,庾遙不禁替溫蒼感到面上無光。
溫蒼卻仿佛習以為常,對庾遙說道:“二位一路行來一定萬分辛苦,不如請庾小姐先隨舍妹去后廷休息,庾兄請隨我來。待休整以后,再去拜見家嚴家慈罷。”
如此一來正合庾遙和幼薇的心意,因此溫蒼言罷,他二人便分別隨主人家走去客房安置。
綠竹卷,幽徑長。
溫黛攜了幼薇的手說道:“姐姐好相貌!快教妹妹多看上幾眼。”
幼薇臉上飛紅,說道:“怎可與溫小姐相較?”
溫黛笑道:“我生來就比別的嬰兒黑一些,本來哥哥出生之時玉雪可愛,周身瑩白,所以取名以‘蒼’字。到我出生之時,父母大人早已選了好些形容女子膚白的好字候著,卻不想失了算。末了便取了一個黛字,算是將黑說得好聽些罷了。”
幼薇仔細瞧了瞧,只見她明眸皓齒,神采飛揚,面上因厚施了脂粉,絲毫瞧不見本來的顏色。
“溫小姐眉目如畫,想必令尊令堂取的是粉黛之意。”
溫黛不覺笑出聲來,說道:“姐姐不必客氣,我們溫家遠離廟堂已久,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你我只管姐妹相稱便是。我與姐姐好生投緣,姐姐一定要在山莊多住些日子,與我作伴。”
幼薇道:“只怕過多叨擾,心中過意不去。”
溫黛笑道:“山中寂寞,自小又無適齡的玩伴,最喜愛的便是姐姐的‘叨擾’。”
幼薇道:“說起來我也是自小沒有兄弟姐妹,如今反倒習以為常。好在家母慈愛,不但沒有過多約束,反而努力為我彌補諸多遺憾。”
溫黛眼中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轉瞬即逝的陰翳。
“說起來,我原本還有一個雙生姐姐閨名溫絳,可惜命薄,早早地沒了。至于我母親……罷了,姐姐好生休息,咱們有的是時間閑話家常。”
溫蒼取名所用之蒼字,于顏色上取的是灰白或深青之意。柳宗元有“邇來氣少筋骨露,蒼白瀄汩盈顛毛”之語,王維亦有“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之句。
溫黛的黛字乃是色黑之意,但卻不是普通的黑,乃是青黑色。通俗文中有云“染青石謂之點黛。”
而溫絳之絳則是色紅之意。說文解字所謂“絳,大赤也。”
溫氏兄妹的名諱彼此關聯,或相對,或相近,委實有趣。溫夫人娘家姓戴,由此可見溫黛理應是最受寵的幺女無疑。
不知不覺間二人已走過花園之側,經一道淺階曲廊,沿著山坡蜿蜒而下。
幼薇抬頭一看,原來已到了一間客房門前。
放眼望去只見窗欞上糊著極厚的黃紙,必是防著有人捅破窗紙暗算。
待推開房門,目光所及便凈是些頗為精致的陳設,妝臺旁有琴案、棋枰,畫架上滿堆著畫,墻上掛著極精妙的工筆仕女圖。圖上細細描了幾行字,幼薇定睛一看,原來是溫庭筠的詞更漏子——金雀釵,紅粉面,花里暫時相見。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山枕膩,錦衾寒,覺來更漏殘。
溫黛笑道:“姐姐家學深厚、驚才風逸,想來也不會喜好女紅針黹等物什。閑暇時,我陪姐姐吟詩作畫,豈不快哉?”
幼薇客套道:“有勞費心安排。我自小懶怠,于琴棋書畫上都只是略知一二,只怕不能入眼呢。”
溫黛道:“這也巧了,我自小愛好武藝也多過詩文。姐姐別見外,只當是自家姐妹玩笑一遭便罷了。”
幼薇道:“只是這偌大的玲瓏山莊,仆從成百上千,想來規矩一定很多,我只怕自己行差踏錯,貽笑大方,折辱家門。”
溫黛道:“如此說來,姐姐就更加不必掛心,莊里除了常年臥病的祖母、爹娘、兄長,便只有一位小娘。她原是打小就伺候我母親的婢女,人最是和善不過了,你明日宴飲之時便可見到。至于那些家仆,世世代代都為我家所用,俱是忠誠伶俐的,也不會多口舌,旁的事就更加不必理會。”
幼薇心中又是一驚。溫夫人從娘家帶來管事已經令人驚奇,竟連妾侍也是娘家帶來的陪嫁丫鬟。
溫黛見她拘謹,便又道:“姐姐莫不是被棠叔嚇著了?他最是忠心耿耿,只是從前為救人傷了臉,所以才面無表情。棠叔著實是個好人呢。”
幼薇舒了一口氣,說道:“原來如此。”
此時門口出現一個怯生生的小姑娘,輕聲細語地說:“奴婢紅染,見過大小姐、庾小姐。”
溫黛由是對幼薇道:“姐姐,這是莊里的家生奴婢紅染,最是乖巧聽話。原本是打小伏侍我雙生姐姐的貼身婢女,姐姐不在了就跟在我身邊,與我身邊的烏蒙為伴。如今姐姐來了,便給姐姐使喚著罷。她生來膽小畏縮,但是傳話灑掃這些小事還算得力的。”
幼薇嘴上說“難為妹妹想得這般周全”,心里想的卻是常聽聞大戶人家小姐的貼身婢女都是口舌伶俐,圓滑世故的,于宮里的掌事宮女也不遑多讓,這位小姑娘怎地這般羞怯。
溫黛又客套了幾句,更著意叮囑紅染細心照顧等語,便起身告辭而去了。
夜已漸深,月色朦朧。
幼薇難以入眠,索性起身對著那幅仕女圖發呆。
突然身后響起庾遙的聲音:“深夜不安枕,在想什么呢?”
幼薇一驚,回身道:“你怎么進來的?”
庾遙輕笑一聲,徑自走到桌案前,拿起桌上的青釉圓口弧壁茶壺和茶碗自斟自飲起來。
“溫氏后人果真遠離廟堂已久,竟然連這樣粗陋的茶具都拿出來待客。”
幼薇道:“遙兄莫要講究了,深夜來此,可是有事相商?”
庾遙道:“方才我試探了溫蒼幾句,可是他堅稱玲瓏骰子之事乃是誤傳,玲瓏山莊并無此物。”
幼薇慌了神,追問道:“他竟然索性就這般矢口否認?若果真沒有玲瓏骰子,這山莊里里外外的護衛日夜巡防,守護得有如銅墻鐵壁一般是作甚?”
庾遙點點頭說道:“溫氏兄妹的確是待人熱忱,可是總覺得這山莊里處處有人提防著咱們。便說今日見到的兩個下人,一個像是護衛里領頭的,一個應該是內府里管事的。我暗暗觀察他二人的言行,內府的管事表面上甚是冷峻,似乎不大將兩位少主放在眼里,侍從的首領還算是溫蒼能支使得動的人。不過這倒也難怪,玲瓏山莊百年基業,各種勢力盤根錯節也是有的。溫小姐與你可說了些什么?”
幼薇跌坐下來,說道:“左右也不過是一些客套話,說她還有一位小娘,原是溫夫人的婢女。還說了些她雙生姐姐不在了,與我一見如故之語,并無甚特別。”
庾遙沉吟道:“溫小姐乃是雙生兒?這倒未曾聽說。”
幼薇道:“溫黛還派來一個叫做紅染的小丫頭,不知僅僅是好意照拂還是另有監視探聽之意。”
庾遙道:“不可不防。溫蒼倒也派了一名喚作白福的小廝聽命于我。”
幼薇急道:“先莫要管這些細枝末節了,溫蒼說山莊里并無玲瓏骰子,我們可如何是好?”
庾遙道:“任憑他如何否認,若我們長留于此,難道還怕找不到蛛絲馬跡么?”
幼薇道:“我于詩書上不大通,不知玲瓏骰此詩上一句講的是什么?”
庾遙道:“這句詩出自南歌子詞,又稱新添聲楊柳枝詞,共兩首,這一首是第二首,上一句是: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
幼薇道:“那另一首呢?”
庾遙吟道:“一尺深紅勝曲塵,天生舊物不如新。合歡桃核終堪恨,里許元來別有人。”
見幼薇若有所思,庾遙便解釋道:“這深燭便是深囑的意思,長行與圍棋都是游戲,但是此處長行便是遠行,圍棋便是違期。溫庭筠寫此詩采用的是諧音多義的技法,但是又渾然天成,他的才情的確是高深莫測。”
庾遙遙望先賢的才情,不禁感慨萬千。幼薇在一旁卻是眉頭緊鎖,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