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紅染便進房幫幼薇梳洗。
才收拾停當,紅染道:“早間的膳食已經按照公主的喜好安排妥了。昨兒晚上我去同廚下說,他們都吃了一驚呢。”
幼薇笑道:“那是我的不是了,嚇著他們了。對了,都說了別叫公主,你還是像從前一樣,喊我庾姑娘吧。”
紅染道:“是,姑娘。連棠叔都說,看不出姑娘這么瘦小,竟然能吃這么多。”
幼薇道:“棠叔說那片柳樹林是玲瓏山的禁地,已經好久沒見人進去過,那里面有什么神魔妖鬼都不知道,萬一有去無回,也得做個飽死鬼。況且樂觀些想,若是被什么事情絆住了,此刻多吃點,到時也能多扛些時候。對了,我們的飲食棠叔都要親自過問么?”
紅染道:“不錯。棠叔說,怕莊子里混進什么細作來,害了你們。”
幼薇嘆息道:“溫黛說得不錯,棠叔真是個好人啊。”
幼薇邊說邊握住紅染的手,說道:“好妹妹,可憐你這么小的年紀就要受這些罪。我出門出得急,沒帶什么東西,這枚纓絡是我唯一一個打得像樣些的,便留給你做個紀念吧。如果僥幸能夠逃出生天,愿我們還有相見之日。”
那纓絡雖然手法粗疏,卻是拿金線攢的,底下還墜了一塊紅珊瑚。
紅染道:“這太過名貴了,我是個卑賤的人,不配有這么好的東西。”
幼薇道:“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可是要比東西貴重太多了。以后你不許再這么自輕自賤的。來,我替你戴上。”
桃花面、紅珊瑚交相輝映。
幼薇笑道:“真好看!你又叫紅染,配你正合適。若是再梳上九騎仙髻,穿著孔雀翠衣,便是活脫脫一個名門閨秀了。”
紅染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么答謝,半晌才說:“我去給姑娘取餐食來。”
說罷忙慌慌地跑了。
不多時,紅染帶著幾個廚娘模樣的人一路往幼薇房中來。
紅染道:“姑娘,我們這里到處都是山嶺,若是海味怕是遍尋不得,可若是山珍,倒是不缺的。”
幼薇道:“不拘什么山珍海味,只要是肉就行了。”
說罷又覺得如此言語似乎失了一國公主的風范。
紅染從未見過什么皇子公主的,倒不覺得,繼續說道:“姑娘,這是掛爐山雞、生烤狍肉、八寶野鴨、片皮乳豬、參芪燉白鳳、清蒸小羊子。依姑娘的吩咐,配菜一概不放。羊肉腥膻,我怕姑娘膩著,特備了一壺普洱白茶。”
幼薇笑道:“膻是什么?膩又是什么?我可從來不知道。”
紅染也笑著道:“姑娘可真是奇人。”
突然門口響起庾遙的聲音:“起的這么早,原來是自己躲在屋里吃肉,也不喊上我。”
紅染行過禮,與傳菜的人一同下去了。
幼薇道:“怕你說什么‘肉食者鄙’,怎么敢喊你?”
庾遙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了?”
幼薇道:“你們這些文人墨客呀,最酸腐了。想必你是沒有聽過一句話: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這食肉可以與居竹兩難取舍,足可見食肉的重要了。”
這段話本是出自百年之后蘇軾的于潛僧綠筠軒,此時的庾遙自然沒有聽過。
庾遙道:“這也是你家鄉的人說的?”
幼薇道:“也算是吧……既然不請自來了,那便一同享用罷!”
庾遙連連搖頭道:“這早起便吃這許多的肉的口福,全天下你都是獨一份兒的。尋常人怕是見了都覺得膩呢!你看看,還讓廚下把配菜都給省了。”
幼薇道:“那日你在暗室不是問我什么叫做單純的肉么?看,這些便是了。”
庾遙道:“你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隨后,只見幼薇手口不停,片刻之間,桌上的珍饈美味已去了大半。
庾遙目瞪口呆,驚嘆道:“想我庾家也是高門大戶,這一路上竟然把你給餓著了!”
幼薇道:“是你們不能盡識這其中的妙處。再說個新奇的給你聽罷!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這說得便是豬肉了。而豬肉里最鮮嫩的就要數這乳豬了。”
庾遙道:“肉我是不懂,句子卻是好句。”
幼薇道:“那是自然。”
說罷心中暗想,這幾句出自大文豪蘇軾筆下,自然是好句。
庾遙道:“若是溫夫人有幸見了你如今的樣子,怕是要嚇退了。”
幼薇聞言突然傷感起來,幽幽地道:“溫夫人看上的哪里是我,是永安長公主的好容貌。”
說罷突然停杯投箸,吃不下了。
“咱們這便出發罷。”
庾遙道:“可是我哪句話說的不對了?”
幼薇道:“不是,只是方才說了些我家鄉的事情,想起來一些未完成的心愿。”
庾遙道:“別擔心,如今有溫蒼幫忙,總比你我二人沒頭蒼蠅一般到處亂撞要好些。總能幫你找到玲瓏骰子,讓你和永安各歸原位。”
幼薇輕輕說出一句:“但愿如此。”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
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柳樹林外,棠叔不厭其煩地叮囑道:“若遇到危險,莫要爭強斗勝,切記要退回來,萬事從長計議。若找到出路,便不必回來,只管逃生去罷!”
溫蒼道:“棠叔放心,我們有分寸。”
溫蒼、庾遙、幼薇三人拜別棠叔、紅染、白福、白喜等人往柳樹林里走去。
溫蒼一回頭,隱隱看到棠叔木然的臉上似乎有兩行渾濁的淚。
那便是將一生的希望和苦痛都凝在里頭了。
三人走了半刻,身旁除了柳條再無他物。
幼薇道:“可能是我們想多了。這地方也許只是溫莊主平日練功的所在,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溫莊主怕練功時有人驚擾會走火入魔,這才不許其他人擅自闖入。”
庾遙道:“但是聽棠叔形容那日溫莊主的神色、行為,不像是那么簡單。若只是怕人驚擾他練功,好聲好氣地同溫夫人說清楚便是了,何苦要與自己的新婚妻子動武?”
溫蒼道:“想不到我父親竟然是如此涼薄之人。為了玲瓏山莊能夠抵御外敵才求娶我母親引為臂助,并不是出自真心。所以即使有一點事惹惱了他,都是塌天大事。”
庾遙和幼薇見他語氣哀婉,也不便多言。
沉默中,三人只管分花拂葉地向前走去。
“章臺柳,章臺柳,顏色青青今在否?
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突然,林深不知處傳來一個女子吟詩的聲音。
“好厲害的內力!”庾遙感嘆道。
幼薇道:“只聽聲音便知她厲害?”
溫蒼道:“不錯。此人內力深厚,收放自如,傳音入密。她吟詩的聲音穿透力極強,本可震懾整個玲瓏山,但是只有在柳樹林里,而且須得到了一定的范圍才能聽見。”
便在他三人說話之時,一團白影飄然而至。
三人定睛一看,只見是一個身著白色衣衫的女子,約莫三四十歲的年紀,雖然眉目如畫卻是面無血色。
“來者何人?”
溫蒼上前一步,說道:“見過前輩。我乃是這玲瓏山之主,尋訪先人的遺跡才到此處,不知前輩在此,多有打擾,還望海涵。”
那女子纖細瑩白的手指本來交疊在一起,端正地擱在與腰齊平的地方,聽了溫蒼方才所言,便開始不住地微微抖動。
“大膽!看你只是一個黃口小兒,竟然也敢冒認玲瓏山的主人欺瞞于我?”
溫蒼道:“不敢期滿前輩,晚輩溫蒼,的確是玲瓏山莊莊主。”
那女子道:“你姓溫?”
溫蒼道:“不錯。”
“那溫舉凡是你什么人?”
“便是先父。”
“先父?”那女子原本神色冰冷淡漠,目光中寒意逼人,如有積年的冰雪。聽得溫蒼說“先父”二字之后,眼中之淚有如融冰之水,平緩靜默地涌出。
溫蒼道:“前輩可是先父的故交好友?”
幼薇心中恨鐵不成鋼地說,這情形,怎么可能是故交好友?肯定是紅顏知己了。
未過多久,那女子哀戚的神色便收了去,變得冷峻銳利,不可逼視。
“你是他兒子,想必是戴明晴那個賤人所生了?”
溫蒼怒道:“我敬你是前輩,你竟然出言侮辱先母!”
那女子聞言哈哈大笑,明明是笑,那聲音卻如西風嗚咽,如泣如訴。
“死得好!死得好!”
“是可忍孰不可忍,辱我亡母,我與你不共戴天!”
溫蒼怒不可遏,抽出腰間的承影劍直挺挺地刺了過去。
那女子微移蓮步,身形一轉,足尖撩起絲絲輕塵,便躲了過去。
“也好,我便看看戴明晴教出來的兒子有幾成功力!”
說罷,只見她長發一擺,露出背在身后的長劍。
劍一出鞘,瞬間便寒光四射。
輕風動裾,飄飄若仙,卻步步都是殺招!
庾遙情急之下不免脫口而出:“溫蒼小心!”
幼薇也是心急如焚,問道:“你可看得出這人的門派師承?究竟是個什么名堂?”
庾遙道:“如此上乘的輕功和劍法,我生平第一次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