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川會館出來,在對面吃了一碗北京城的鹵煮,三人又馬不停蹄趕到位于北半截胡同的吉老爺家。
吉老爺老家江津,官居翰林院檢討,品級雖不高,但前途無量,重慶府在京城的五位官員無論大小事一切唯他馬首是瞻。不過翰林是清貴的官,能看得出他家的日子過得很清苦,他自給兒都過不下去,對會館自然不會很上心,費二爺一說他便點頭同意了。
韓秀峰見他興致不是很高,留下二兩銀子跟費二爺一起打道回府。
回來的路上,費二爺解釋道:“志行,吉老爺不是瞧不起你,而是仕途不順,心情不好。在翰林院苦熬了這些年,本以為輪也輪到他去主持一次鄉試,做一次主考官,結果事到臨頭這差使又被人給搶去了。”
“我說他怎么沒精打采的。”
“做不成主考也就算了,上個月一個軍機章京回鄉丁憂,空出一個缺,他又沒能謀上。眼看就要過年,開銷少不了,你說他發不發愁。”
韓秀峰不解地問:“二爺,吉老爺過得如此清苦,他為啥不想想辦法,謀個外官做做。他要么不外放,外放就是遇缺即補的‘老虎班’,去地方上做個縣太爺多好!”
“外放,去做知縣?”費二爺像看白癡似的看著他。
“嗯,做縣太爺不好嗎?”
“他跟你我不一樣,他是翰林老爺。對你我來說能做上縣太爺簡直祖墳冒青煙,對吉老爺而言做縣太爺都沒臉抬頭見人。”
“可這么苦熬下去也不是事!”
“人各有志,我們著急有啥用。”費二爺輕嘆口氣,接著道:“吉老爺苦雖苦了點,但至少有個盼頭。在京的另外四位這個官做得真沒啥意思,早知如此,不如呆在老家置幾畝地,享享天倫之樂。”
杜三好奇地問:“二爺,錢老爺我曉得,另外三位在哪些衙門當差,他們官居幾品?”
“一個跟我一樣是落第舉人,只是大挑時運氣好被挑上了,被分發到戶部,現在戶部福建司行走。學習行走,沒有官俸,而等著補缺的員外郎竟有二十四個,就算戶部一年能空一個缺,他也要等上二十四年。好在戶部有錢,每月都有十幾兩飯銀。”
費二爺頓了頓,接著道:“再就是上午跟你們提過的王老爺,道光二十五年恩科進士,沒能館選上翰林,被分發到工部學習行走,一樣等著補缺,一樣沒官俸,不光沒官俸甚至連飯銀也沒有。好在戶部堂官體恤他們,讓他們輪著出去辦個差,不然這日子真不曉得咋過。”
“還有兩位呢?”韓秀峰追問道。
“一位是道光二十一年的恩科進士,在翰林院做了三年庶吉士,散館時被分發到刑部行走,熬了五年好不容易熬出頭,他爹死了要回長壽老家丁憂。三年丁憂期滿回京,又被分發去刑部,一直學習行走到今天。”費二爺回頭看看身后,接著道:“還有一位跟你一樣捐納出身,花了點銀子被分發到兵部行走,開始還常來會館,后來就不見了,可能早回了涪州老家。”
韓秀峰沉吟道:“這么說他們都不想管會館的事。”
“都沒錢,咋管?”費二爺側身讓過一群追逐打鬧的小孩,無奈地說:“我之所以這么大年紀都沒回鄉,一是不甘心,二是放不下會館。要是會館就這么荒廢掉,回去之后我都不曉得該怎么跟顧老爺交代。”
“說到底,我們重慶府在朝中沒人!”韓秀峰低聲道。
“是啊,吉老爺要是能進軍機處多好。”費二爺深以為然。
杜三禁不住問:“二爺,我們咋就朝中沒人了,省館的張館長不是說認得一個楊大人嗎?”
“楊大人不是我們重慶府人,甚至不是四川人。張館長認得楊大人,是因為曾給楊大人做過幾年西席。楊大人后來官越做越大,現而今已官居吏部侍郎。”
“吏部侍郎!”韓秀峰驚呼道。
費二爺笑道:“是啊,不然張館長能給你打那個保票。話說你那方祖傳的硯臺真是件寶貝,連我看著都眼紅,可惜我買不起。”
沒想到從賊窩里翻出來的東西居然能派上大用,韓秀峰樂得心花怒放,暗想過兩天閑下來一定要帶潘二去琉璃廠逛逛,看能不能再淘幾件寶貝。
正胡思亂想,重慶會館到了。
杜三喊了一聲,潘二急忙出來開門。
走進院子一看,他和大頭竟把院里打掃的干干凈凈,還拉上了幾根繩子,把從老家帶來的被褥全晾在繩子上曬。
費二爺滿意的點點頭,隨即轉身道:“志行,從今兒個開始,你就是重慶會館首事。走,我們進去辦一下交接。”
“二爺,就這么個院子,有啥好交接的?”韓秀峰忍俊不禁地問。
“當然要交接,做事要有始有終,賬目要分明。”費二爺走進堂屋,從墻角里翻出一個臟兮兮的賬本,放到桌上一臉不好意思地說:“我這些年只曉得讀圣賢書,不懂得經營,把好好的一個會館弄成這樣,想想真愧對顧老爺。”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就這么個破破爛爛的院子您老咋經營。”
“不說這些了,你先看看賬本。”
……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顧老爺倡建會館時不光在京的重慶籍官員全出了銀子,連好幾個重慶籍外官都出了幾十乃至幾百兩不等,買下這個院子后還剩八百多兩,費二爺應該沒貪,接手之后依照會館規約把八百多兩放到一個錢莊里生利。
結果才過了一年,原來的房主跑來找補,就這么先后找補了三次,先后補了六百多兩,原來的房主才簽了“嘆氣契”,這院子才真正屬于重慶會館。
不過這是顧老爺等重慶府籍官員早預料到的,會館想維持下去得靠經營。
照理說不是每年都有會試,也不是每年都開恩科,沒有舉人進京會試的時候應該跟其它會館一樣租幾間房出去,收點租金用來維持。而從賬本上看,過去十來年就出租過三次,并且只租出一兩間房,其它時間全空著。
而作為會館首事,費二爺可按規約每年領十五兩銀子。當年結余的一百多兩和后來管進京趕考的舉子收取的一百多兩館費,有五十多兩被先后用來修繕,剩下的早被費二爺領完了,仔細算算會館好像還欠他老人家四十五兩!
韓秀峰撓撓頭,苦著臉問:“二爺,您老把賬目交給我,我是不是要把會館欠您老的四十五兩給補上?”
“這是自然,我身無長物,你要是不把這銀子給補上,來年我連回鄉的盤纏也沒有。我好歹也是個舉人,總不能就這么客死他鄉吧。”
韓秀峰可不想掏這個銀子,忍不住問:“二爺,咱們這會館只出不進不是個辦法,這么下去維持不了幾天,要不把這院子賣了吧!”
“不能賣,別說我們做不了這個主,連吉老爺也不敢說這話。”
“二爺,這個首事我做不了,您老還是另請高明吧。”
“你都已經答應了,當著吉老爺面答應的!顧老爺在信里夸你為人耿直敞亮,咋能言而無信。”
舊債沒還,又添新債!
韓秀峰咋也沒想到會弄成這樣,又不忍眼前這位老爺子客死他鄉,合上賬本道:“二爺,要不這樣,您老不是要搏一把嗎,又不急著走,這四十五兩我先欠著,等您老確定要走時我再想方設法給您老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