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詢六歲的時候進的宮。
進宮之前,父王叮囑他,好好跟著太子。太子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太子學什么他也學什么。但是,不能做得比太子好,要心甘情愿當陪襯,讓太子高興。
太子高興,皇帝皇后就高興,皇帝皇后高興,他就能在宮里留下去。
后來進了宮,姚詢才發現,父王白說了。
一樣讀書,一樣練騎射,他拍馬都趕不上太子。
漸漸的他習慣了。
太子什么都比他好,先生教他們念書,自己還沒弄明白,太子已經舉一反三了。他們開始習字,太子交上去的功課總是端端正正的,不像他跟狗爬一樣。
每次檢查他們的功課,皇帝總笑著罵他:但凡把玩耍的時間分一半來練字,也不至于寫成這樣。
姚詢就憨憨地笑,他知道皇帝并不生氣。
但是太子不一樣,皇帝對他很嚴厲,功課會反復地問,也會耐心地跟他講解治國之道。
整個皇宮,所有人對他們都是兩樣的。
對他是親熱,哪怕小太監都會笑嘻嘻地打招呼。
對太子是恭敬,不敢有一絲一毫失禮。
后來長大了,他明白了。
他和太子當然不一樣。太子是儲君,以后要當皇帝,會成為天下之主,所有人都在他面前頂禮膜拜。
至于他,有著一起長大的情分,將榮華富貴一生。
姚詢很滿足。
他自知做不到太子那樣,又怎么會肖想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真要說起來,他只有一件事,是真的嫉妒太子的。
便是皇帝派人去桑海求親的時候。
可這份嫉妒,沒持續多久。
無涯海閣沒了,太子死了,他稀里糊涂登上了皇位。
剛登基的時候,他偶爾會半夜醒來,對著寢帳上的龍紋發呆。
明明從小到大,他都以為坐上這個位置的是太子哥哥,怎么最后就成了自己呢?
他哪里都比不上太子哥哥,真的能當皇帝嗎?
后來他不想了。
任何事都會習慣的。
比如現在,他習慣了當皇帝。
夜色幽靜,皇帝看到自己在伏案批閱奏章。
奏章實在太多了,怎么看都看不完。
他逐漸沒了耐心了,胡亂涂了幾筆,丟到一邊去。
突然一陣風過,吹得他渾身發涼。
皇帝這才發現,窗戶竟然開著。
“胡恩!胡恩!”他叫了,卻沒人回應。
皇帝很生氣,可實在太冷,只能自己去關窗。
窗戶一關上,寢殿一下子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滴答!滴答!”不知道哪里來的聲音,規律地想起,好像雨滴落下似的。
皇帝轉回頭,忽然嚇了一跳。
他看到座位上,坐著一個人。
這人穿著很熟悉,只是渾身都是水,很快將地板都打濕了。
但他完全無動于衷,反而翻看著那些奏章。
“你……”皇帝張了張嘴。
那人轉過頭來。
看到那張臉,皇帝“啊”地叫出聲,想要逃出去。
可是門被關上了,不管他怎么打都打不開。
他只能轉回來,對著御座上的人,哆哆嗦嗦地喚:“太子、太子哥哥……”
御座上的先太子,青白著一張臉,仍然是少年模樣。
他緩緩抬起頭,喚道:“詢弟。”
畢竟一同長大,看他并不兇,皇帝漸漸不那么害怕了,甚至有點想念,就慢慢地走過去:“太子哥哥,我好想你。”
先太子垂下眼皮,拿起他剛批過的奏章,輕輕遞過來:“這是你剛批閱的?”
“是。”
“你再認真看一遍,是你批閱的?”
“是……”這語氣,皇帝很忐忑。
先太子忽然用力拍上桌案,滴著水的臉龐抬起來,狠狠瞪著他:“你就是這么批閱的?看看你,都寫了些什么!你這個樣子,有什么資格當皇帝?滾開!這明明是孤的位置!”
在他兇狠的瞪視下,皇帝不由心生懼怕,仿佛心智也回到了幼時。在太子哥哥面前,他一直很聽話。
他苦苦哀求:“太子哥哥別生氣,我不是有意的。我認真寫,認真寫好不好?”
“你認真寫,又能好到哪里去?你從來都這樣,功課做得一塌糊涂,先生說什么總是不聽。滾!你這個奪位的賊子!”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不要啊!我也是沒辦法,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先太子湊過來,身上仿佛帶著海水的咸味,幾乎要落在他的身上。
皇帝很害怕,仿佛那是洪水猛獸,只能一直退一直退。
“既然不是你干的,那我們換一換好了。你下去,我留在這里,好不好啊?”
說著,先太子拉住他的手臂,皇帝感覺和溺水了一樣,拼命地揮舞,卻仍然一點點沉下去,沉下去……
“啊!”皇帝大叫一聲,醒了過來。
胡恩聽到動靜,連忙進來:“陛下,陛下!”
皇帝滿頭都是汗,發現自己只是做了夢。
他冷靜了一會兒,揮揮手:“沒事。”
胡恩關切地道:“陛下這是做夢了吧?都怪小喜,看您睡著了,就這么留您在窗戶邊上,這多涼啊!您還是回床上去睡吧,安穩。”
皇帝抹了把額上的汗,打斷他的話:“行了,先沐浴吧,備水。”
“是。”胡恩去傳令了。
皇帝從躺椅上起來,發現窗戶沒關,忽然想起那個夢,猶豫著是不是要關一下。
然后他就看到一個影子閃過去,看起來好像、好像……
“啊!”
胡恩又聽到皇帝叫出聲,急忙回轉,卻發現皇帝好像又受了驚嚇,跌坐在椅子上,瞪著窗戶。
“陛下怎么了?”胡恩忙問。
“關窗!關窗!”皇帝喊道,“有鬼!有鬼!”
胡恩急忙湊過去,窗戶外面什么也沒有啊!
“胡總管!”有內侍舉著燈過來了。
胡恩連忙道:“快,找一找,周圍有沒有東西。”
內侍們答應一聲,急忙搜尋起來。
可是周圍干干凈凈的,什么也沒有。
胡恩回去稟報:“陛下,沒事,什么也沒有。”
“真的?”
“真的。”
皇帝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大概是朕看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