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外寒風呼呼作響,蘇明峰的心頭卻一片火熱,因為此時的他,非常清楚,能和馮一平這樣呆在一起的機會,有多忙難得。
看設置就知道,這輛商務車的功用,就是為了給馮一平在路途中創造一個更好的辦公條件,但這一路,馮一平一直蹺腿坐著,連電話都沒接幾個。
上車之后,他才真正見到了馮一平的另一面,就是很多采訪過,和沒采訪過他的記者的報道中所寫的,那個謙和溫厚,在一起時完全感覺不到壓力,只會被他吸引,并讓人不由自主的心生親近之感的馮一平。
在數據中心工地的馮一平,雖然同樣沒有架子,但言談舉止間,尤其是他隨口說出的那些打算和安排,都是遠遠超出大家的想象,這就難免會讓他和大家之間產生出距離感來。
而且還是類似于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和成年的夸父族人被放在一起時,那般巨大到讓人仰望都覺得吃力的距離感。
之前的交流,還讓他對馮一平的能力,有了直接而清楚的認識。
無論是剛談到的那二十萬個工作機會,以及鐵路項目,具體實施過程中的一些問題,或者是相比國內其它知名的經濟強鎮,五里坳別具一格的發展模式,又或者是當前這樣的大形勢中,所蘊含的風險和機會……
只要是蘇明峰有疑問的地方,馮一平都能迅速的給出答案,其中更有一些蘇明峰覺得,馮一平應該不會想到的地方,但他剛一提出來,馮一平就說出了他們對那些問題的思考,以及相應的安排。
要知道,那其中的一些,原本是蘇明峰為了在馮一平面前,凸顯自己的能力,而想了好久才想到的一些原計劃著震一震馮一平的細節。
但結果卻是自己被震。
頗有些裝13不成反被那啥的效果,但奇怪的是,他偏偏又生不出負面的情緒來。
要知道,以他的家世背景,以及求學經歷,哪怕是馮一平這樣算是成名已久,早就被很多人當作偶像崇拜的人,此前也不可能讓他真正佩服。
但當他和馮一平呆了半個多小時后,他就被馮一平完完全全的折服,同樣還生不出一絲半點的不忿的心思來,只覺得高興。
為自己能有和這樣的人接觸的機會,而由衷的感到高興。
他從窗外收回目光,發現馮一平還是全神貫注的看著窗外,目光熱烈而深情。
看來他是真的熱愛這片土地。
坦白說,此時路兩邊的景色,絕稱不上有多美,天地間灰蒙蒙的一片,讓人無端就覺得有幾分壓抑。
路旁的河流,早到了枯水期,成了有些難看的溝壑。
無論是路旁,還是左近山上那些常綠的樹木,此時看起來,也都像染上了一層塵土般,一點都不鮮亮。
田地里無論是麥苗還是油菜,看起來都很瘦弱……
此時恰好經過一個村前,村口停著幾輛裝飾著彩帶和鮮花的車輛,還都貼著大紅的喜字,顯然,村里有人今天娶媳婦。
每到了冬臘月這樣農閑的時候,這樣的事就會多起來。
“馮總,你可能不知道,相比城市,我更喜歡農村,下面村里,不但民風淳樸,還有著太多城里見識不到的美景,”蘇明峰笑著說。
馮一平轉頭看了蘇明峰一眼,臉上帶著笑,但那笑,卻讓蘇明峰有些心慌。
我是不是說錯了什么?
民風淳樸?可能吧,但絕不會是你想的那樣。
至于美景?馮一平就更不想說什么。
“蘇縣長很喜歡農村?”他問道。
蘇明峰結合剛才馮一平的表情,以及現在的語氣,他覺得,此刻正確的答案,可能應該是“不喜歡,”
但對他來說,這個問題的答案,無論如何不能是“不喜歡”。
所以他只能說,“是的,”
“我也喜歡,”馮一平說。
“呼,”蘇明峰聞言,一下子輕松了下來。
但他顯然對馮一平了解得還很不夠,因為馮一平接著說,“但我喜歡的,不是國內的農村,”
蘇明峰一愣,他還忍不住看了看左右,這完全不應該是你說的話啊。
“我是真的喜歡歐美的農村,”馮一平又轉過頭來,“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我覺得你是開玩笑,蘇明峰心說。
大家都知道,你馮一平是一個最心懷家鄉的人,這樣政治不正確的話,肯定是你在開玩笑。
“在國內的大多數農村,我總是很難去欣賞那里的風光是不是秀麗,因為無論風光是否秀麗,都難掩背后的那個事實,”
馮一平說到這里,語氣明顯沉重起來,“那就是,貧困,”
“所以,在看到國內農村的時候,我的第一印象,絕不是民風淳樸,或者是漂亮啊,美啊這些詞語,一想到國內的農村,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貧困,”
“甚至可以說,一些外人覺得越美的地方,就越貧困,”
“對不起,馮總,我并不是……”蘇明峰連忙解釋。
聽馮一平這么一說,他也覺得,自己說的那話,有些像是小學生寫的命題作文一樣,非常膚淺,非常流于表面。
“不不,蘇縣長,”馮一平擺斷了他的話,“我這么說,完全沒有任何其它的意思,”
“我也明白,你那么說,也完全沒有其它意思,我更清楚,農村的苦,真的只有農村人才知道,”
“打比方說,現在城里的很多人,發愁的是買車的錢,買房的錢,但在農村,大多數人愁的是買農藥化肥的錢,孩子上學那幾百上千的學費,以及孩子在學校每個月那上百塊錢的生活費,”
“有多少城市里的居民,能想到現在還有很多農村家庭,會為孩子一年幾百塊錢的學雜費發愁?”
“他們又怎么能想象得到,會有不少農村的一大家子人,現在每個月真的很難再額外拿出一百多塊錢來?”
他看著覺得有些不能相信的蘇明峰說,“很難相信是吧,”
蘇明峰確實很難相信,都07年年底了,幾個月后,奧運會就在我們國家召開了,還有那么多家庭,會為那么千把幾千塊錢發愁?
一個家庭,一個月連上百塊的結余都沒有?
可能嗎?
就是因為一些原因,真沒有,隨便找人張個口,那還不容易解決?
馮一平指著窗外的村子,“倒回去幾年前,這里的大多數人家,就是這樣的水平,”
“真的,這個別說是你,就是我爸我媽,現在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也覺得難以相信,那個時候,怎么就苦成那個樣子?好多次,會為個趕情送禮的三五塊錢愁個半天,要借幾家人才能借到,”
“又或者是,好幾年過年的時候,居然都不能拿十幾幾十塊,來給我添置一套新衣裳,或者換季的時候,拿幾塊錢,給我買一件汗衫一雙涼鞋……”
“那時在我們村,這是很普遍的情況,”
“再早幾年,另一個普遍的情況是,村里有些人出去打工,經常要托好幾個人,才能湊得齊出去的路費,”
“更經常的是,在外面省吃儉用一大年,最后可能會連過年回家的路費,同樣還是借的,因為,辛苦了一大年,卻沒領到一分的工錢……”
“馮總,馮總,”蘇明峰低著頭,“對不起,我對農村的認識,太不深刻,”
“蘇縣長,”馮一平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我和你說這些,也是不把你當外人,也是希望能對你接下來的工作,提供一些幫助,”
“五里坳這幾年,確實是大變樣,但我們這個地方,窮困的家庭,依然還多的是,”
蘇明峰這會,是第一次對文件上的那些前綴,“國家級貧困市”“國家級貧困縣”,有了形象的認識。
那是比自己想象中的貧困,還要貧困的貧困。
而此時,馮一平計劃中的,那個還能再提供二十萬個工作機會的光學園區,正從車窗外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