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寧,這就不必了吧?”
入夜后出山寨,必要經過二當家方林的同意才能開門,而聽說林寧居然要連夜去草原給田五娘施針,方林面色古怪道。
雖然幾位當家人都看得出近來大當家的和這位有惡劣前科的未婚夫關系密切了許多,但某人似乎也沒必要這么著急吧?
方林還擔心林寧壞了田五娘的大事。
林寧搖頭道:“三叔,若是旁的事,譬如怎樣將滄瀾江的水直接引進山寨,目前我還做不到。但怎樣搞到鹽,對我來說不過輕而易舉。你們真是……舍近求遠。”
方林聞言,三角眼差點睜圓了,結巴道:“小……小寧,你說……你說你能搞到……鹽?!”
這怎么可能?
林寧心里輕輕一嘆,他第一次聽說青云寨打的井水是苦咸味不能吃時,就懷疑那是鹽井礦。
前世他大學時曾隨一西川的寢室好友回家,那室友父母便是在鹽礦上工作,還是個小經理。
林寧那個暑假都是在那里勤工儉學,因此對于鹵水的味道并不陌生。
所以他才會說,搞到鹽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青云寨實則坐擁寶山!
實際上,之前他曾放言,青云寨到了需要改變的時候,需要進行轉型了,也是基于這個發現。
歷朝歷代,能坐大的綠林大豪們其實大多是私鹽販子,譬如黃巢。
因為販鹽能得到暴利!
但沒有哪個綠林人士會光明正大的販私鹽,因為即使在林寧前世的許多年里,鹽都是官賣專營制度。
在當下這個世道,更是如此。
做個山賊劫掠一些商隊百姓,大勢力們頂多睜一只閉一只眼。
可要是明目張膽的觸碰到他們的重大利益,那絕對會引起天崩地裂的打擊。
調動個把宗師出面,絕非難事。
這也是林寧開設龍門客棧的由頭,因為總要有個遮掩的門面……
不過這些暫都不必同方林說,他只道:“三叔,等我回來再說,這些都是小事。現在打開山門,我要去接五娘回來。青云寨的大當家,不該去低頭求人。就算要去求人,也不該由青云寨的女人去求。”
這話說的方林老臉臊紅,聞訊趕來的胡大山正巧聽到這話,黑臉也如同燒開了的鍋底。
好在林寧沒再多說什么,點了胡小山和曾牛兩個去過蔑兒乞部落的人,等山門大開后,即刻舉著火把打馬鞭飛奔下山。
看著三人遠去的背影,遲了不少才趕來的鄧雪娘不滿道:“三哥,你怎容他如此胡鬧?大當家的是去辦正事!”
方林嘆息一聲道:“小寧說他……他有辦法弄到鹽。我看他的樣子,不似作假……唉,此事皆怪我。大哥、二哥臨終前,都托付過我,可恨我無能,累得大當家為了區區幾袋鹽去求人……”
見方林似一下老了許多,胡大山忙道:“三哥,哪里是咱們無能,分明是小輩們一個比一個妖孽!大當家的也就算了,她是被生生逼到這個份兒上的。可小寧……三哥,現在我這等渾人看著他的眼睛,打心里都有點發虛,瘆得慌!咱們弟兄幾個也都算是老江湖了,可這幾十年來,誰還見過第二個小寧這樣的?要不是三哥你說書上記載古代多有神童天才,不比小寧差,我都以為他是妖怪附身了!”
方林苦笑一聲,沒告訴胡大山縱然書里記載的神童,也沒這樣妖孽啊……他感嘆道:“世道變了,我們這些老家伙,有些跟不上趟了。不過,總還能給他們年輕人鋪鋪路,看看家,以后都好好做事吧,可別再讓人當面罵老菜幫子了。”
他其實真的沒想到,林寧會這樣強勢,強勢到不允許田五娘低頭求人。
可人在這世上,又有誰能不求人?
更何況是綠林山賊?
需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
……
大汗金帳落在了蔑兒乞部落。
圖門汗今年還不到四十,與尋常草原牧民粗糙黝黑的皮膚不同,圖門汗皮膚白皙,再加上單眼皮和薄嘴唇,顴骨也沒那么高,顯得有些女相,且十分年輕。
與北蒼王庭史上眾多或雄才大略或殘暴血腥或昏聵平庸的大汗們都不同,圖門汗是一位看起來十分儒雅,更似中原讀書人的可汗。
他在草原上的名聲,以仁慈為主。
而他最出名的,除卻與草原格格不入的儒雅柔和外,就是癡情。
通常來說,草原地位很高的男人往往有諸多妻妾和女奴。
對他們來說,女人和牛羊一般,都屬于財富。
就是一個尋常的小部落主,也有其麾下各帳牧民女人的初(夜)權。
然而這位在草原上至尊至貴的可汗,一生卻只專寵一位比他還年長兩歲的女人,胡寧閼氏。
此事,多為草原各部落所詬病……
在各部頭人看來,草原上的孩子成年率很低,若不多上些女人多生些孩子,都像圖門汗這般,草原早晚要完……
金帳內,圖門汗和他的胡寧閼氏坐在主位。
不似傳統草原貴族那般戴瓦楞帽,穿窄袖大襟長袍,圖門汗穿的是寬大舒適的絲綢錦袍,頭上竟簪著金石寶簪。
胡寧閼氏的衣著也并非尋常草原貴婦,更像中原貴女。
雖年近四旬,但看起來恍若三十上下,極為美艷。
蔑兒乞可敦率領部落內眾有身份之人行禮,禮未罷,就快快被圖門汗命人攙扶了起來。
待蔑兒乞可敦落座后,圖門汗溫聲道:“罕哈萬戶不寧,朕便帶怯薛軍來看看。罕哈萬戶離蔑兒乞部不過八十里路,朕雖知他們不敢侵擾額吉,卻還是不放心,也想念額吉慈愛,便來瞧瞧。”
蔑兒乞可敦聞言,感動不已,道:“可汗恩德如高高的圣山,如長流的額斯齊爾河。我不過一個不能再放牧的牧女,怎敢勞可汗如此惦記?”
圖門汗笑道:“朕能安心離開龍城,全憑國師操持。朕知道,萬部于朕多有微言,只礙于國師助朕,方不敢做亂。”又道:“當年朕原不過先汗最不爭氣的兒子,幾位哥哥爭斗的太兇,還傷了和氣,彼此執刀相殺。朕本沒想坐這個位置,可他們仍容不下朕。若非國師和額吉相護相助,朕早已成白骨多時。”
胡寧閼氏在一旁也開了口,笑道:“額吉慈愛,不止汗王,我也受恩許多。這世上若還有一人信我不好妒者,唯有額吉了。”
圖門汗哈哈笑道:“還有朕。”
蔑兒乞可敦見之苦笑,卻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只道:“如今也好,汗王有大王子和小王子兩個王子,都是長生天下最出色的王子……”話鋒一轉,老可敦問道:“大汗,不知罕哈萬戶那邊出了什么問題?”
老人家皺起了眉頭,罕哈萬戶是大蒼十二大萬戶部落中最靠南邊的一個萬戶,擁帳過萬,控弦三萬,故又稱罕哈三萬戶。
在草原上,這是一支十分強大的力量。
但蔑兒乞老可敦素來不喜罕哈部的格列山王,認為他不是一個本分忠誠之人,十分殘酷暴虐。
只是圖門汗卻并沒有太在意,笑道:“格列山是個粗魯的人,素來頑劣無禮。不過他只是草原上的旱獺,雖然討厭,但成不了氣候……”
說著,忽地胡寧閼氏在他耳邊低語了句,圖門汗目光看向了大帳門口方向,奇道:“額吉這怎還有中原人?”
原來之前同圖門汗見禮時,田五娘并不在跪拜之列。
草原等級森嚴,并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給汗王見禮。
再者,蔑兒乞可敦也了解田五娘清冷孤傲的性子,所以沒有勉強她。
不想這會兒竟被認了出來。
見滿金帳人的目光都看了過去,田五娘鳳眸微瞇,卻站立不拜,老可敦慌忙起身,語速很快的將她和田五娘的淵源講清楚,然后解釋道:“五娘這丫頭極像我年輕時,不過她不是草原人,不知我們草原的禮儀。因為她救了我也救了寶勒爾,所以我也沒拘著她,讓人教她禮儀。還請大汗怪罪……”說著要拜下去。
圖門汗忙讓人攙扶住,寬容笑道:“朕非暴虐之君,又怎會見怪?且她救了額吉和寶勒爾,朕應該賞賜,不該怪罪。只是……朕沒想到,中原女子也有如此英雄!還這樣年輕……”
蔑兒乞可敦聽他語氣不對,忙又道:“是啊是啊,若不是她已經成親,我真想讓她成為我的孫媳婦,可惜沒這個緣分了。”
圖門汗聞言也大為惋惜,道:“朕也有此意,金日磾到了納側妃的年紀了。”
金日磾為其幼子,他雖專寵胡寧閼氏一人,卻沒打算讓他的兒子也如他這般……
這時田五娘才在寶勒爾的指引下上前,抱拳行禮道:“山野之人,見過金帳大汗,大閼氏。”
眾人見其不跪,紛紛側目。
圖門汗也的確是個儒雅之人,或許也看在蔑兒乞老可敦的面上,寬容笑道:“你的草原話很好,和誰學的?”
知田五娘不愛說話,寶勒爾燦爛笑道:“回可汗,額格其是和我學的,我教的還好吧?”
圖門汗哈哈一笑,對于國師和老可敦的家人他總是格外寬和,溫聲笑道:“教的好,有賞,都有賞!”
話音落,自有王庭婢女上前賜賞。
田五娘原不想收,卻在老可敦的連連相勸下收下。
她不想老可敦太費心……
胡寧閼氏也上心的問了幾句,可田五娘答的太簡略了些,顯得有些敷衍,見大閼氏臉色不大好,她可是圖門汗專寵數十年的女人,得罪不起,蔑兒乞老可敦又趕緊說起了田五娘的不易。
得知這樣一個姑娘竟活的這般艱難,簡直是在苦海里泡大的,眾人這才理解她的沉默寡言。
莫說圖門汗再次賜下重賞,連胡寧閼氏也賜下許多珍寶。
再加上寶勒爾活潑歡騰,金帳內的氣氛愈發融合起來。
田五娘見之心中納罕,都道天家無骨肉,高門寡親情。
她讀書雖不多,卻讀過不少實用的史書。
也知道草原上王庭的斗爭,更酷烈于中原。
父子骨肉相殘,幾為常事。
卻不想這圖門汗竟會這樣和氣,只是在以草原狼為神明化身的蠻野荒原上,這樣的和氣,是好事嗎?
……
蔑兒乞部位于一線天出口西側四十里的一處谷地,當林寧在胡小山和曾牛的指引下,剛出一線天,卻見自東面竟出現了無數鐵騎,恍若自地獄中涌出的無盡惡鬼,如海嘯一般排山倒海的涌向西面,正對著蔑兒乞部的方向。
“咚咚”的馬蹄踩踏聲,讓大地為之驚顫!
見此等情形,胡小山和曾牛二人面無人色。
滄瀾十三大聽起來了得,在綠林中也威名赫赫,可在這等令天地為之色變的軍陣前,簡直微不足道。
“小寧,他們好像……他們好像……”
胡小山吞咽著唾沫,目光驚恐的看著林寧道。
林寧一言不發,緊抿嘴角,一勒馬韁,手中馬鞭厲然揮動,整個人便如同離弦之箭,猛躥了出去。
胡小山和曾牛反應極快,緊跟其后。
然而,令二人驚駭的是,卻不是去趕往蔑兒乞部報信,而是借著夜色,悄然的融入了魔鬼大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