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愿做了有關“她”的夢。
他將藥水注入巨大的玻璃缸中,而原本不存在的她卻出現在身邊。
“你在做什么?”
猛地抬起頭,看到她站在玻璃魚缸的另一側。她將雪白的手臂交疊,慢慢搭在魚缸壁上。她恍惚地如同夢境一般,與他之間宛若相隔汪洋與絕壁。她一如他記憶中那樣美麗絕倫、獨一無二,金發來自太陽的恩惠,雙眼源自熱烈的秋實。
“你在制造一個‘我’嗎?”
她也一如既往地看透他。
他低頭望著魚缸中的造物。那是一個擁有四肢,擁有五官的人形。漂浮在水中,安穩地沉睡著。
他在夢里點點頭。
她似乎笑了。
同從前一樣,那是略帶嘲諷之意的美艷笑容。
“你制造出的‘我’,并不是‘我’。無論如何相像,那都不是‘我’。”
他摘下自己左手手腕上戴著的黃銅手鐲,這與她手上那只手鐲原本是一對,鐫刻著荊棘與薔薇。他從玻璃缸中撈起人形的手臂,將手鐲戴在它的手上。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完全了。這樣,它看起來就與她一樣了。
“我知道。”他對自己喃喃。
……
夜晚總是易逝,白晝如同劈開昏沉夢境的刀子。
苜蓿睜開眼睛。
時間順著自己的節奏流淌,又有新的一天已經開始。
好在日程安排也足夠滿當,沒空讓他久久悵惘。
-
天氣尚可,苜蓿沒戴帽子,但用厚厚的圍巾把脖子圍了起來,只露出半張臉。
他站在樓底下等著。
引擎的轟鳴聲一早傳過來,苜蓿把臉轉向小巷的轉角口。
從那斜斜飛來一輛黑豹般的摩托。排氣管呲呲冒煙,飛轉的輪子因向心力傾斜而掃起一片塵埃。苜蓿知道過一會兒他的房東太太就要出來罵街了。
摩托車靈活地疾馳在狹窄巷道中,拐過三四個垃圾桶,隨后爽快地在男人面前急停,流線型的前車架幾乎頂到膝蓋。急剎車激起的風浪把苜蓿吹得瞇了眼睛。他嫌棄地撇撇嘴角,他從挺久以前起就已經開始弄不明白這些年輕人喜歡的刺激玩意兒。
“……瑞伊。”
摩托車上的青年摘下頭盔,沖他笑了:“苜蓿叔叔!”
蓋瑞·克奈恩燦爛得像是童話故事繪本中夜里的大月亮,永遠可以沒來由地熱情洋溢,不知道從那里反射來各種陽光。
苜蓿正準備開口抱怨一下對方在居民區駕駛私人燒油摩托車的粗魯舉止,卻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哀嚎:“哇啊啊啊啊——不行啦不行啦要撞上了啊啊啊——”
陌生的聲音。
苜蓿疑惑地扭頭看去,只見一輛黑白二色的警用摩托從拐角處沖了過來。那上面坐著一個正在發出可憐大叫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剛剛畢業不久的年輕人。
苜蓿同情地看著她,知道她一定沒料到這里會有各種擺放不整齊的垃圾桶和坐在路旁發呆的老狗。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蓋瑞那樣把這些障礙物當做刺激駕駛的一部分。或者說,對于蓋瑞而言這些路障壓根就不困難也不刺激。
“剎車!小潔,按剎車!”
小潔?
苜蓿挑了挑眉毛。
“好的!”女孩大喊,“我按了,我按了!”
目前他們與警用摩托車之間還隔有兩個垃圾桶的距離。女孩雙手死死握緊剎車——同時剎死前輪剎車與后輪剎車的后果是車尾搖擺了一陣,不過好歹速度減緩下來。然而她似乎在壓下剎車之后就忘了該怎么轉向,雙臂僵直無比。人類的理性反應在緊急時刻通常是靠不住的,但她的觀察能力還算沒有失效,她看到一只肥胖臃腫的大花貓突然開始橫穿道路。
“我的手臂抽筋了!前輩,前輩!那只貓啊啊啊——”
女孩猛地扭過頭閉上眼睛。
摩托在慣性的作用下繼續朝前滑行數米,終于停下來。
她穩住車子,哆哆嗦嗦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個男人無精打采的黑色眼睛。
“那貓!”
女孩趕緊回過頭。
摩托車輪駕駛而過的地方沒有留下血跡,也沒有什么小動物被撞飛的尸體。只有幾張被疾風卷起來的廣告紙正慢慢落回地面。
肥胖的花貓被青年抱在懷里。
蓋瑞·克奈恩一邊撫摸花貓的后頸,一邊朝他們走過來。
“不、不愧是前輩!”
女孩發出天真無邪的驚嘆。
苜蓿當然清楚地看見了青年是以何種方式、何種運動軌跡,以多么快捷的身體力量在瞬間將花貓撈起并跳到路邊的一只垃圾桶上,這絕非單純一句“不愧是前輩”就能做到的事。大約那只花貓也仍然處于一種迷茫無措的狀態中,沒有回過神來。不止花貓和女孩,苜蓿也很感謝蓋瑞,因為這只貓是房東太太女兒最喜歡的貓,沒死總是比死了要好。
青年最后撓了撓花貓的下巴,彎腰將它放到地上。
花貓極為諂媚地在青年褲腳邊上蹭了好幾圈,才慢吞吞地走掉了,甚至無視給它喂過三次罐頭的苜蓿。
“她是小潔,今年剛來Sk警視廳的新人。”蓋瑞介紹道。
“您好,先生!”女孩立刻從摩托上下來,站直身子,又想起自己沒摘頭盔,于是著急忙慌地開始扒弄。
好容易在青年的幫助下將腦袋從頭盔中拔出來,苜蓿看清楚她是一個娃娃臉大眼睛的小姑娘。一頭黑色的短發利索且童稚十足地垂在臉頰邊。她看起來可實在是太小了。又因為沒有穿警服的緣故,看上去像高中生。
她重新自我介紹道:“我是Sk警視廳的初級警員,寧潔。您好,先生。”
“……您好。”他伸出手與她握一握,女孩手心里全是汗,“小姐,你可以叫我苜蓿。我是,呃,瑞伊——蓋瑞·克奈恩的朋友。”
察覺女孩望著自己的眼睛亮晶晶的,苜蓿心里產生不好的預感。
果然,女孩用極為仰慕的口吻說道:“我聽說過您,先生!前輩說您是多次協助偵破重大案件的名偵探,我一直想要見見您!”
啊?
名偵探?!
苜蓿瞪向站在一邊事不關己似的抱臂不動的青年,青年接收到他的視線,瞥開眼睛吹起口哨來了。
女孩繼續熱情洋溢地說:“聽說我能夠為您提供幫助,我真的可高興啦!您在我心目是傳說一樣的人物,先生,聽說您不僅協助破案,甚至連不久前那個異能者也是您幫忙才抓住的!雖然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的,但我聽說當時他足足爬到了摩天大樓的五十層呢!”
“啊……”他實在吃不消這種熱情,急忙將話題拋向青年,“瑞伊,我說過我之前的舊羅盤壞了,需要一個新的,你給我帶來了嗎?”
青年努了努嘴:“小潔。”
“是!”女警官下意識行了個軍禮,接著轉回苜蓿這邊,“家父是古董店店主,或許會有您想要的東西!就讓在下給您帶路!”
敬語越來越多,話語也越來越夸張——苜蓿猜測女孩應該是一個古典推理小說愛好者。
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苜蓿只好感謝女孩兒的好意:“真是對不起,看樣子是瑞伊強行占用了你的休息時間。讓你陪我們做這種無聊的事情實在是……”
“沒關系!順便拜托前輩教我開摩托車,是我占了便宜才對。”
“嗯……你不太會開摩托?”
女孩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真誠地笑著說:“這是我第一天上路,厲害吧!”
“第一天?為什么?”
苜蓿看向蓋瑞,青年于是解答他的疑惑:“小潔不是摩托組的,她平時是駕車專員。但是我和她都覺得學習駕駛摩托更cool,是吧小潔?”
“沒錯!超級cool——”女孩認真模仿著前輩的語調。
“好,事不宜遲,我們出發吧。”青年邁開長腿跨到他自己那輛新式摩托上,轉頭問道,“苜蓿叔叔,你要坐在我后面,還是坐在小潔后面?”
這真是個好問題。
一個是肯定會把他顛簸到嘔吐的肌肉男,一個是可能直接沖上人行道撞破南墻的青春美少女。他該怎么選?
苜蓿小聲念動咒語:“……波魯奇納魯史萊姆的汁和青蛙皮,讓我緊緊黏住。”
——然后接過好友蓋瑞·克奈恩的頭盔,并跨上他的車。
“叔叔,你的膽子太小了。”
“命重要還是膽子重要?”
“你都活了這么多年了,怎么還怕死?要我說,苜蓿叔叔,你既然這么久還是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難道不該早就去尋死了嗎?”說著,青年一腳踏下油門,幾秒內將幾百匹馬力盡數拉起,絲毫不打算浪費性能。
苜蓿在疾風中發表宣言,為了讓對方聽清而竭力嘶喊:“在沒有確定活下去沒——有意義——之前——我是——絕對不會就這樣去死的!黑貓胡須啊你給我慢一點我要吐了你這個混球癩皮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