潰堤的故事告訴我們,當壓力大到一定程度時,總會有某些薄弱環節首先管涌的。
雖說去年高橋周邊還算運氣好,沒有遭受到錢塘江流域一次性被淹死幾萬人的恐怖潮災,但是小冰河時期的低溫可是具有普遍性的,這個誰都躲不過去。
全球性的低溫并不是多穿件衣服那么簡單。對于農業生產來說,氣候異常最顯著的表達方式就是旱澇不均:暖濕氣流被低溫遲滯,流動性不足,所以各地不約而同都出現了旱災和澇災交替爆發的局面。雨水要不就干脆幾個月不來,要不就以暴雨甚至冰雹的形勢砸下來。
這種旱澇交替對中古時代的農業打擊是具有毀滅性的。而在剛剛過去的1628年,整個江南地區都不同程度地出現了以上情景。
所以說,左家人的日子其實并不好過。從去年開始的崇禎遼晌在南直隸的加派數額是38萬兩,苛捐雜稅外帶風不調雨不順,這讓原本就背負著沉重負擔的農民更加艱辛。佃戶不用說,就連很多富農和小地主的日子其實已經在薄冰上打轉了。
在這種局面下,見到巨大好處擺在眼前的普通人,是很難用道德,宗法之類的東西去約束的。在破產失地的降維打擊面前,一切的阻礙都開始顯得無力起來。
于是在征地辦公布了最新收購價之后,馬上就有左家的內部人士在蠢蠢欲動了。
一開始的時候,某些人還僅僅是“密切關注”,并沒有將賣地行為付諸行動。然而當征地辦又發出最新一條微博后,當天晚上就有人帶著地契偷偷摸摸地來簽約了。
這條微博的內容是:優惠酬賓活動只延續七天,過期不候。
可憐17世紀這幫人并沒有豐富的,和拆遷公司打交道的經驗,所以他們很容易中招,被一驚一乍地調動起情緒,牽著鼻子走。
左家來賣地的這三個單干戶都是富農。他們和之前的左十七一樣,都屬于族中沒有什么話語權的那類人。
他們平日里同樣需要下田辛勞,同樣被各種捐稅壓得喘不過氣來。事實上,這幾位也就比佃農自耕農略好一點,家中多了些佃出去的田土而已——佃富農。
這三人手頭的地其實并不多,加起來還不到100畝。然而征地辦還是抓緊在第一時間給他們辦了手續,因為他們代表的意義很重大:左十七算是賭棍特例的話,這三戶人家可是將左家宗族這塊鐵板撬開了大型裂縫。
左鴻堂和他的元老會果然坐臘啦。
這一次他們可擺不出三堂會審的架勢了。畢竟這賣地的三人都是族里本本分分的一家之主,平日里也沒有什么賭博的劣跡。所以即便是宗主,也不能像對待左十七一般,靠煽動眾怒的辦法剝奪他們的財產于是就只能講理了。
然而講理也沒那么容易。這三位一不殺人,二不犯法——大明律可沒有規定賣地只能賣給同族人。
至于說宗法人家已經橫下心將地契賣了,約定俗成的宗法這時候就不大管用了。難不成將這三位統統沉了塘?那是不可能的:師出無名且不說,這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兒子侄子一大票的當家人。都是沾親帶故的親族,元老會根本不可能號召起族人對那么多人動粗。
而更令左鴻堂無法動彈得是,他現在隨時都能感到背后來自某個老吏的冰冷目光。他有個預感:族中一旦在這個節骨眼上給那位落下什么把柄,怕是第二天捕快就上門了。
所以現在他真得是坐臘了:這三人打不得罵不得,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賣了地,帶著家人去過好日子。而且這一次他連除族都做不到:三戶人家二十多口人,再這么除下去,左氏就沒人了。所以最后左鴻堂只能捏著鼻子讓這三家走人,就當是族里開枝散葉了。
虎頭蛇尾的議會結果,徹底暴露了傳統宗族的弱點。
對于聚族而居,時刻準備著抵御天災人禍的傳統宗族來說,其實壓力越大,他們內部就越團結,聯系越緊密。
這種模式對于只會巧取豪奪的古代統治階層是管用的:如果有人想要謀奪族人的田土,那就會招致同仇敵愾的宗族所有人地反抗。
而當這種傳統的生存模式遇到來自后世的理念之后,卻第一次不管用了。因為左家村的所有人,包括左鴻堂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征地辦的這伙人不是來巧取豪奪的。
秉承著“欲割韭菜,必先燒錢”這種后世標準創業理念的穿越眾,對于砸錢買地這種在古人眼里比較傻缺的行為,是絲毫沒有心理壓力的。
要知道在后世,隨便一個外賣之類的新行業打江山,起步要是每年燒錢少于百億,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當然了,等到江山打下來后,就可以美滋滋割韭菜了。看看美團現在的配送費都漲成什么樣了。
所以面對著遠超出周邊地價的收購價格,左氏族人是沒辦法提起戰斗欲望的。要知道,現在已經有鄰村的人拿著地契跑來打聽了,就因為這里有人出高價收地。還有人跑來打聽左家村是不是地下埋了金礦
這就是左鴻堂一直以來被動應對的根本原因:他無法把一幫看上去傻乎乎的款爺描繪成十惡不赦的壞蛋,從而號召族人團結起來,堅決抵制有關征地辦的一切。人都不是瞎子,族里賣地的那些人用腳投了穿越眾一票。
左家那三人賣完地后的七天里,陸陸續續又有一批人趕在期限來臨之前,將自家的土地賣給了征地辦。
到了這時候,局勢就相當明朗了:所有自耕農和富農幾乎被征地辦一網打盡,全部遷徙出了左家村。
而留下來的人里面,階級成份已經涇渭分明了:大批的佃農和少數大地主。
佃農是村里數量最多的一類人。他們雖然同樣姓左,但他們是徹底的無產者,是社會底層,也是專業吃瓜群眾——就像后世的工人一樣,廠子老板換不換,對他們影響不大,反正每天還是要干同樣的活。
在古代,耕地的所有權和經營權是分開的。地主擁有所有權,而在大部分情況下,佃農擁有經營權。也就是說,地主其實是沒有權利指定農作物種類的。所謂“田骨”和“田皮”說得就是這個。
在這種局面下,當左家村的佃農們發現新老板一切照舊后,也就沒人再摻和征地的事了眼下正是春播農忙的時候,老爺們之間的撕逼窮苦人沒功夫搭理。
當然了,這一切只是表象:不是不管佃戶,主要是新老板現在還騰不出手來辦他們。
現在,一切都明朗了。當征地辦用了半個多月時間,一點點將村里的閑雜人等,自耕農,富農這些都清理出去后,大地主們就像燈泡一樣,亮閃閃地暴露了出來。
接下來的日子就沒有之前那么輕松了。頑固的大地主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賣出自家土地的,所以,要上硬菜了。
首先是一批人手進駐了左家村。這里面有熊道麾下的行動隊員,也有余本德手下的糧差,總數有100來人。
糧差是負責每年夏秋兩稅時,下鄉征收稅款的公務員。然而說是公務員,其實這些人大部分是沒有編制的白役,地痞和無賴傳說中的臨時工。
作為縣衙書辦頭領的余本德,自然就是糧差們天然的大頭目了。所以當這幫人到位后,第二天一早,左家村東南三里外的一塊水田就被糧差們圍了起來。
這片水田大概有二十畝,正好位于一條小河的河灣處,屬于位置極好的水澆地。而正在田間勞作的幾個左家族人,也一并被抓了起來。
左鴻堂聞訊后,當即帶著人手趕到了事發地點。
“余爺,你這是何意?”
“何意?這幾個刁民膽大妄為,竟敢扛稅不繳,自然是要拿回縣衙按律發落了!”
站在左鴻堂身旁的一個紅臉膛漢子聞言大聲回道:“胡說!我左家的糧賦每歲都是包繳的,何來抗稅一說?”
通常來說,村鄉之地每年在繳稅時,都是由一些“糧戶”來負責先行從小民手中收集稅糧,然后再把糧賦交給糧差。
這些糧戶或者是本地大戶,或者是惡霸兇人之類。總之,都是一些“有能耐”收上稅,并且從中過一道好處的人物。
而左家村歷年來負責包攬糧賦的,就是這個名叫左鴻物的紅臉膛漢子。他是左家二房的,和左鴻堂是一輩人,頭上還頂著個本地里長的帽子。
聽到左鴻物說話后,余本德笑著搖了搖頭:“呵呵,話是不假。可你這稅賦包得是兩千四百畝的在冊田土,這里頭可有這塊田的稅糧?”
余本德說到這里,伸出一根手指,緩緩指了指腳下。
“這”紅臉膛漢子突然間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了。
是的,這片小河灣處的土地,就是一塊傳說中的隱田。